没人察觉到他被扎针时肩膀暗暗一错,针没扎进血管,而是戳在骨头上。
更没人察觉到程宇一路上都醒着,感知器官高度警觉,耳朵透过行李箱拉链的缝隙,艰难地辨认他听到的各种声音。
空气里隐隐浮动着燃烧的热浪;
万人疯狂跺脚欢呼的声音如同平地里一声炸雷,“轰”得一声,灌进耳鼓;
主场球迷专用的小喇叭声“呜呜呜”不绝于耳,随后是一股淡淡的硫磺碎屑气味儿,像球场焰火的余韵,流入鼻翼……
房里,程宇双手背铐着坐在椅子上。
吃了数日的冷饭冷水让他胃部绞痛,不时吐出一口含了血丝的口水。
“操,真他妈不禁打!”
一个打手忍不住又拿程宇当沙袋狠砸了几拳,然后看着程宇又吐了几口血。
程宇狂咳了一会儿,牙缝填满了血,眼神空洞着,脑子却在飞快地思考……
程宇歪着头,哼道:“今儿礼拜天了。”
程宇小声说:“操,今天有球,咱们主场……”
旁边儿有人哼了一声,算是附和他。
程宇扭头问那人:“是本地人么你?”
对方当然不会回答。
程宇轻声骂道:“妈的,是不是爷们儿啊,不看球啊?国安对泰达,主场,咱主场这么多年就从来没输过泰达!”
程宇其实不需要问。他早听出对方是本地远郊区县的口音。
况且,是男人对球赛都热衷,都看球,一说起这个,一准儿有共同语言。
旁边儿几个人也唠起来:“是,咱们主场没输过他们,这场赢定了!”
程宇嘴角淌着血丝,惨笑道:“我怕是过今天都没明天了,临了让咱痛快看场球,而且还是赢的球……”
程宇这时候说这样的话,谁都没怀疑他的真实目的。
有人上前打开了电视,调出直播。绑匪与人质一起凑头看起了球赛,还看得津津有味儿,时不时再加个油叫声好。
程宇就等这个呢。
只有这样,才方便程宇后来在电话里给罗战打暗号。如果没有这一出,他冒然说出某些话,暴露位置,必然招致匪徒的疑心。
这群人也确实小看了程宇,完全不会想到一个状似身体羸弱、任打任骂而且一路不停吐血的人,还能有任何反击力战斗力,还能够思维缜密,步步为营。
指挥中心的人焦急地对罗战呼叫:“罗战你不能自己去,你不许冲动!”
罗战在电话里不为所动:“我去救程宇。”
“罗战你这是闹着玩儿的吗!这是你瞎闹赌气的时候吗!你想送命吗!”
“送命就送命,老子豁出去了!”
罗战那时脑子里有某种赎罪的强烈冲动,就想让人一枪将他崩了,一了百了。
他脑子里回旋震撼的就是程宇虚弱的声音,极度沙哑似乎还淌着血,却仍然对他温存着,一面艰难地给他打着暗语,一面还一遍遍地叮嘱着,“罗战你别来”。
程宇想要获救,想活下去,却还时时刻刻记挂着他的安危。
罗战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前路。他打开雨刷,让雨刷在前窗上不停摆动,然后才发现,是他自己的眼睛下雨了,泪流满面……
数日的分离,担心着程宇,想念着程宇,罗战每一天都过得忧心如焚,生不如死。他每晚都不敢独自入睡,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眠,只能让杨油饼等等几个兄弟陪着他说话,熬过漫漫长夜。
在程大妈面前说的那句话,他还真不是一时赌气,不是在丈母娘跟前装可怜,是真心话。程宇如果真的出事儿了,再也回不来,罗战根本无法想象,未来的日子要怎么活下去……
鸟巢附近某个小区,高层公寓塔楼一层是个卡拉OK歌舞厅。
罗战把车子停到门前,拎起钱箱,四下前后扫了一圈儿,闪身进去了,身形被嘈杂乱舞的人群迅速吞没。
罗战戴着墨镜穿着黑风衣,深茶色镜片的边缘映出身后一丛混乱的背景,突然侧身闪进一个隐蔽狭小的过道,微微蹲身,准备出手。
他也不算太笨,开车开到半道儿,就发觉身后有一条“尾巴”,开的不是公安的车。
身后一声极轻微的异动,耳后风紧!罗战猛回头只看见一道利掌劈断黑暗,狠狠砸上他脑门让他瞬间在撞击中眩晕腿软……
来人出手太过凌厉,让他完全没有应对和反抗的机会。
再精的也躲不过了。
后颈随即又挨了一掌,罗战吭都没吭出声,被连人带钱箱子拖进杂货间……
黑黢黢傲然的身影,冷冷地扫视扑倒在地像一麻袋土豆似的人,伸脚狠狠踹了上去!沉重的靴头即将踹到罗战的屁股时,那人突然收脚,只是照着屁股蛋儿上肉最多的地方,不疼不痒地蹭了一脚。
黑影弯身摘下罗战的墨镜,瞅了瞅,又翻开罗战的衣服领子瞧一眼标牌,嗤骂了一句:“穿成这么个得瑟的样儿,真他妈个笨蛋……”
公寓房间里,几个歹徒懒懒散散歪倒在钢丝床上和椅子上,鸭脖子啃完了,啤酒喝光了,嘴巴快要淡出个鸟来,百无聊赖。
一个人忍不住问:“我说谭大爷,哥儿几个啥时候能分到钱跑路啊?”
谭老头子微微睁开眼,瞪了一眼,不说话。他还在盘算着怎么约罗三儿见面,在何处见面,即使弄不死罗强,也不能放过罗强的亲弟弟。
那人哼道:“操,这么耗着,耗到什么时候!”
另一个人附和:“要不是看他是个条子,我早把他灭了,早点儿跑路算了!”
谭老头子以前的手下被抓的被抓,散伙的散伙,早就没什么人了。眼前这几个都是生面孔,亡命徒,只要给钱,什么都敢干。当然,他们也只认钱。
门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敲门声,屋里所有人立刻警觉,汗毛激灵倒竖。
两个持枪的歹徒立刻逼近门口,一左一右,严阵以待,直到门被人从外边儿打开了。
“别动!”
“啊——别,别!……”
被枪口顶住太阳穴的是个发迹花白、后脊梁佝偻着的老头子,喉咙里发出惊恐不成调的声音,一顶脏兮兮的鸭舌帽遮住大半个胡子拉碴的脸,沾染灰土和油漆的工作服显示着身份,手里还拎着电线和工具箱。
“干什么的你!”里边儿的人都吓出一屁股毛儿的冷汗。
“我、我、我查电的,物业公司报修,说这房子好久没人住……”
粗重沙哑的声音,像抽了筋断了线,状似十分老迈的身体,驼着背弓着腰,被几拳打得踉跄退到墙角,疼得哼哼着……
程宇仍然捆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抬起眼皮。
他用视线暗暗扫过那个修理工老头子,目光最终落在对方那双皮靴上……
终于来了。
程宇干裂带血的嘴唇浮出若有若无的笑意,暗藏蓄势待发的凌厉。
“妈的,来这么个老东西,这人咋办啊?!”持枪的家伙把枪口从人脑袋上移开,忍不住骂。
“麻翻了,捆了,扔里边儿去。”有人提议。
“什么人,帽子摘下来,我瞧瞧?”谭五爷说。
还是久混江湖的谭老爷子仔细,有些起疑心。
谭老头子话音未落,那个弯腰驼背的修理工手中的电线戳上身旁两名歹徒的小腹,强大的电流瞬间走遍全身,噼噼啪啪尖锐刺目的蓝色金色电光火花闪耀着发出强烈的焦糊气味儿!
小黑屋里顿时大乱,几件事儿几乎同时发生。
谭五爷盘腿从沙发上蹦起来,拔枪就射!
衣衫破烂的“老头”闪电般蹚地滚过扫倒又一名匪徒,避开尖利呼啸着的枪子儿,同时就地转身用极其狠辣的一拳直接将地上的人砸没了声音!
程宇在有人扑上来时突然起身,用身后背的木头椅子狠狠砸向对方。
他用椅子腿点地,背铐着猛然腾身,后空翻以两条强健的腿绞上身后人的脖颈,生死关头没有机会手下留情,一招绞杀,拧出颈椎顺序折断的咔咔声……
程宇是干什么的?他方才一眼就看出蹊跷,一个电工模样的人,怎么会穿着一双监狱狱警常穿的那种大皮靴?
警校里曾经严苛的刑侦专业考核,就是让十几个穿着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人从眼前跑过,然后由教官向程宇提问,刚才一晃而过的每一个人,这个的腰带是什么颜色,那个的皮鞋是尖头圆头,头发上别了几个卡子,T恤衫是什么牌子……
程宇背着椅子在地上翻滚,摸到一根细铁丝,鼓捣了两下,轻松利落地释放了自己的双手。几天来吐血不止极度衰弱的表象让看管他的人全部放松了警惕,这一回竟然没用绳索把他绑紧,只用了手铐。
程宇怎么可能被自己的手铐锁住?他只是一贯谨慎,没有百分百的把握逃脱,宁愿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他心里有数,罗战如果把他的暗语转达给公安,他的同事们这会儿该到了。
“是你?!”谭老头子惊恐的声音随着手中的枪被击飞而化作沉重嘶哑的喘息。
混进屋的那个人,此时如同出笼的一头猛兽,猎豹样矫捷又强健的身躯隐隐勃发出极具震慑感的气势和力道,臂膀的肌肉掩饰在布满灰垢的制服下,拳拳致命,脚脚不留情……
帽檐儿下露出来一双阴鸷毒辣的眼,与程宇视线相撞,溅出噼啪摄人的火花。
程宇蓦然一惊,愣住,这长得,实在太像了!
何止是相貌五官,身材,甚至这人嘴角微弯时袒露的某种恣意嚣张的笑容,都像极了罗战。
有那么十分之一秒,程宇以为,罗战来救他了。
这样的意识只是一晃而过,程宇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人绝对不是罗战。
乍一看轮廓很像,但是眉目间冷酷阴狠的神情,出手时见佛杀佛、见神杀神的亡命气息,都让程宇明确地判断,这不是罗战的风格。
罗战那号儿人抄起板砖在街上与人干架,只见血,动静大,却从不伤人性命,说到底还是手软,心善。因此罗战从未犯下人命,出手不是亡命徒的路数。
可是眼前这人完全不一样。
二人此前从未照面,互相都只是久闻大名,未曾相见。
程宇这时突然醒悟,这个人竟然越狱!
85、鱼死网破
程宇自此算是一个接一个都见识到了。要说罗家这三兄弟,相貌极为相似,一看就是从一个娘胎模子里倒出来的三张面孔,却气质迥异。
罗涌是个低眉顺眼忠厚老实的农民,勤劳而沉默。
罗战是那种混迹市井之间性情圆滑出手爽快惯会插科打诨尤其擅讨中老年女性长辈欢心的大混混,一只贫嘴厚皮的赖头鹅。
罗强才是真正的危险人物,性格凶狠,出手毒辣,而且做事手段很绝。
程宇万没想到,冒险来救他的人,竟然是罗强。
对于罗老二来说,他对程宇没有一丝一毫的特殊感情,甚至因为罗战的那一层关系,对程宇暗存忌讳与不爽。可越是这样,罗强绝无法忍受,程宇竟然因为他而遭受牵连。
程宇若是有个好歹,丢了命,将来小三儿因为这件事与他隔阂反目,怨恨他一辈子,这在罗强看来简直是做哥哥的耻辱!
这个“弟媳妇”老子可以瞧不上,可以不认,但是人我会汗毛无损胳膊腿齐全地给你领回来,罗强是这么想的,冷冷地瞥了程宇一眼。
屋内方寸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