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谦负手站在船头,总跟刚上船的时候一样,望着那个方向,忧心忡忡。
庄淮从船舱里出来,就站在易谦身后,道:“九殿下还是进去歇一歇,免得一脸风霜地回去,皇上看了心中不舍。”
“怎么歇都是一样的。”易谦目色不改,其实这会儿还瞧不见帝都的影子,但他就是那样眺着,心里想着,若是一直不到,也或者是件好事。
另一处驶来一条小船,最终停在易谦的大船边。
“九殿下保重。”庄淮一记拱手,之后便跳上小船再不回头。
故友的身影连同那船一起最后淡出了眼角的视线,易谦望着前头已经平缓的江水,却黯然阖眼,不知此番入帝都,会是如何光景。
待下了船,易谦便直奔皇宫。
皇帝依旧卧床,如今连支着坐起身的力气都不剩多少,见易谦进来,一国之君只靠着身后软枕,微笑着瞧着那风尘仆仆归来的人。
“父皇……”易谦衣袂染尘,却亟亟地就大步到了床边,看着一脸病容的皇帝,一时竟无言相对。
“父皇好得很。”皇帝宽慰道,“易琨说能把你找回来,果真就让朕又见到你了。”
“是儿臣不孝,父皇龙体有恙,儿臣却不能陪驾左右。”易谦言辞间满是愧疚。
“让你出宫的是朕,朕都没说什么呢。”皇帝看着身前爱子,倒是略有欣慰,道,“出去这么久,看着比过去精神多了,竟是外头山水好啊……”
“儿臣确实寻得一处休养佳境,等父皇身体恢复些,儿臣便请父皇微服如何?”易谦殷切道。
“眼下找你回来,就有一桩事,等事了了,这皇宫也就不要你再回来了。”皇帝又将易谦招近了一些。
如此一直到夜里,易谦都陪在皇帝身侧。
消失已久的九皇子忽然现身帝都,并陪伴圣驾多时,其中用意教人琢磨难定,原本看来风平浪静的帝都之内,一时间又起流言。
再见易琨,半年前还身体抱恙的一朝储君已然神采熠熠,反而是易谦长途归来还未得好好休息,面容稍有憔悴。
“看着九弟似乎是有心事?”御花园中,易琨问道。
“恕臣弟不敬尊卑,当初离开帝都时,大哥曾许诺臣弟,会好好照顾父皇,为何父皇如今……”
“为兄若说这其中大半都是因为父皇思念九弟,九弟可信?”易琨似是玩笑,但那凤眼间露出的风华却不像作假。
“大哥言重。”易谦蹙眉回道。
“九弟一直就是父皇的心头好,九弟要做什么,父皇几乎从来不拦着,这种恩宠可是叫兄弟们都羡慕不来的。”易琨道,“我也请父皇保重了龙体,事实上,如今父皇命我监国,大小事务业已极少再去劳烦父皇,太医院也一直都在为父皇配置各种调养身体的药,父皇的病情还是每况愈下,这也着实教我为难,竟是没有履行当初答应九弟的事。”
易谦没说是自己所托非人,然而易琨如今玩世不恭的态度确实教他气恼,只是碍着这是在皇宫中又是长幼有序,他便只有耐住脾气,道:“大哥监国事务繁忙,如今臣弟回来了帝都,会常伴父皇左右。”
“九弟回来帝都自然该是皆大欢喜,就是有些人还未见着面,不知何时再重逢?”易琨嘴角轻扬,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袖中手已然收紧,易谦沉色,面带冷峻,道:“臣弟不明白大哥的意思。”
“心中有数就成,九弟怎么可能不明白呢?”易琨道。
“父皇那里还有事,臣弟先行告退。”易谦不顾易琨是否应允,直接就拂袖而去,那一声袖管拍风,竟是清晰异常。
易谦这头才走,暗处就有人跟着离开,易琨站在原处但笑不语,眼角一道冷芒毕现,正是落在方才那窥伺之人站的位置,冷哼一声,也就此离去。
旧府中一切如常,易谦前脚才踏进大门,庄淮后脚就跟了进来,家奴奉茶之后旋即退下,只留了两人在厅堂中静坐无语。
“九殿下既然回来了就不可能独善其身。”冷冰冰的语调,庄淮甚至没有正视易谦一眼。
“阿夙在哪里?”易谦问道。
“九殿下放心,阿夙……好得很。”庄淮道。
厅堂中赫然就响起一阵拍案声,那原本坐着的紫衣男子猛然站起身,朝昔年故友呵斥道:“我回帝都只为父皇,其余的事不想过问。大哥本也不用花这样多的心思,不如多关注国事去吧!”
“对太子来说,确实不够。”庄淮亦站起身,看着此时怒容的易谦,冷静如旧,道,“只因为九殿下有了阿夙这根软肋,所以才会受制于人。”
庄淮走近两步,看着如今怒容满满的易谦——昔年主仆,他何时见过易谦有这样极怒的神色,那个总是笑如春风的恣意少年,也不见了呢。
年华似水,就让那些过往都流走吧,执念不应该是他们这种人该有的情感,尤其是在他决定投靠易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往事如烟了。
“今日就当是庄淮最后一次以过去还是殿下侍读的身份说一句,殿下抽不开身只能选择一方,否则周旋到最后,伤得最快的也会是殿下,至于阿夙,全看殿下如何决定。”
庄淮就此转身,与当日在船上一般并不犹豫。
当真断了就断了吧,当年放夙涯一马,就当是他还了易谦多年来的真诚相待。
优柔寡断的始终是他,妄图全身而退却终于还是被带回了帝都。
易谦还是花最多的时间陪在皇帝身边,每每有其他人过来请安,他也陪在一旁,期间与易琨见过几回,也跟易筠打过几次照面,明面上看着是兄友弟恭,却是谁都了解每一次目光交汇下的别有用心。
“九弟。”
易谦才踏出皇帝寝宫,身后就传来易筠的声音,他便转身,正见易筠快步朝自己追来。
“五哥。”易谦拱手道。
“怎么这样生分了?”易筠忙抬手道,“九弟这是要出宫?”
“正是。”易谦回道。
“正好一起,一个人走着也无趣。”易筠不由分说就拉着易谦朝宫门走去。
“五哥是有事?”易谦虽与易筠并肩而行,却总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没事就不能寻九弟说话了?”易筠含笑,负手走在如今微热的阳光下,一身锦衣,环佩玲珑,与易谦衣着简单对比倒有些分明。
“臣弟不是这个意思。”易谦赔笑道。
“出去一趟怎么回来之后就拘谨成这样了?”易筠看来随性之至,笑道,“莫不是九弟听了旁人说了什么?”
“旁人能与臣弟说什么?无非就是听听太医们回报父皇的病情,其余的多是听不见的。”易谦微微颔首道。
“就知道九弟一片孝心,不枉父皇一向最是疼爱你。”易筠一声叹息不知意欲何为。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又走了一段,易筠忽然问道:“九弟这大半年去了哪里逍遥?”
“五哥说笑了,不过四处游走,看看各地风俗,也就是臣弟的志向了。”易谦总是显得谦逊非常。
“九弟智达高远,果真与众不同,却也是教兄弟们欣羡的。”易筠继续朝前,问道,“那九弟都看了些什么?与为兄说上一二,也好教为兄听得些帝都外的风致,就当过把瘾了。”
“五哥这是在考臣弟的功课了。”易谦垂首道。
“能考九弟的除了当年学院里的师傅,怕就只有父皇了,九弟这话说得,是成心不教我多问,要自己一个人独乐了。”易筠眼底划过一丝阴霾,却终是隐在那看来与人为善的笑意里。
“外头山川秀美瑰丽,也不是臣弟一人之言能够诉尽。”易谦回道。
易筠不过是想问他这段时日究竟去了哪里,如何遍寻不见,再由此去推算些什么,偏偏这向来中立的易谦回答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却多少也有些将自己的立场显山露水——必定是不愿与他易筠为伍了,还记恨着当年他用夙涯作要挟的事。
“对了,九弟这次是一个人回帝都的?”易筠问道。
“五哥怎么这么问?”易谦心底那根弦已然绷紧。
“之前九弟身边总是带着个孩子,这次怎么没有带回来?”易筠倒是问得开门见山。
“暂时寄养在友人家中,将来臣弟再去接。”
易筠笑而不语,望着已经能够瞧见的前方宫门,道:“当初九弟带着那小娃,是怎么都不肯分开的,如今九弟只身回来帝都,想必很是想念吧。”
易谦颔首,只当默认。
易谦几次三番被试探,听着那些各异的说辞,却是清楚这都是因为那个人人心知肚明的答案——皇帝此时病重,他自然不会就这样离开;易琨以夙涯作为要挟拖着不教他走;易筠各种揣测都往他身上安——无论他如何解释,都有个居心叵测的罪名落在他头上,谁教他这个时候回来帝都呢。
庄淮啊庄淮,如果不是当时在忘川看见的是庄淮,他大概不会这么干脆地就回来帝都。认识了这么些年的人,说到交情,究竟还剩下多少?
心里是知道庄淮不会真对夙涯下狠手的,但他不能保证易琨不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事来。
“易谦?”皇帝叫着正在出神的易谦。
“什么事?”易谦回过神,忙将皇帝手中的药碗接下放去一边的木几上,又替皇帝扶了后头的软枕。
“该是朕问你怎么了。”皇帝靠上软枕,喟叹之下,再看易谦的眼神竟染了些自责,道,“易谦……”
“儿臣明白的。”易谦打断皇帝的话,微笑道,“父皇对儿臣的照拂,二十年来都是众人看在眼里的,比起诸位兄长,儿臣显然已经幸运很多。父皇有父皇的决定,儿臣不能左右,虽然儿臣也不能完全理解,但父皇的决定总不会是错的。’
“年纪大了,有些事情确实看不清了……”感叹里终究带着无可奈何——人说帝王无情,但那毕竟是亲生骨血,手心手背,都是肉。
“父皇心里不忍心,只是五哥到现在似乎都没有明白。”易谦道。
“他再不明白,朕也没多少时间给他了。”皇帝苦笑道。
“父皇?”
皇帝与立侍在侧的大太监周维道:“传宁相进宫。”
“父皇是要……”
还带着病容的皇帝此时却神色宽和,看着惊诧的易谦道:“朕知道的,远比他们以为的多。”
易谦默然。
“易谦,扶朕起来。”皇帝一面说着,一面就要从床上下来
易谦忙上前搀扶,关心道:“父皇小心。”
“朕……总算还有你这样一个儿子。”皇帝笑看着身边始终谦和的易谦,眼底笑意蓦地就欣然宽慰起来。
这些事心里明白就好(三)
宁谨铭进入御书房的时候,易谦正陪在皇帝身边。
当朝天子,病容斑斑,枯瘦着身子坐在那把宽阔的龙椅上,瞧见这丞相进来的时候,他便不由微笑,道:“宁相来迟了,让朕好等。”
宁谨铭垂首道:“微臣知罪。”
“与宁相开个玩笑,不用如此当真。”旋即皇帝将宁谨铭招来圣驾之前。
宁谨铭走近了方才发现,那张御案上铺着一纸黄绢。
“皇上……这是要……”当朝丞相即刻明白了九五之尊的意思,不由惊讶道。
“该是早些时候就写的东西了。”皇帝清咳了两声方才继续道,“宁相在朝素以刚直清正立名,今日这诏书就由宁相为朕代笔,易谦,你且听着,做个见证。”
易谦对皇帝的行为总是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