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离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斩月匕,双手奉上。
夏殒歌拿起匕首,手指滑过上面图纹,银白的质,柄上镌刻着残月,并行的星碎光微漠——伴月星,被束缚了命运的星辰。
手指用力,细碎的粉从指缝滑落,窸窣似辰星幽光,伴月星的图案层层淡去,最终湮灭无痕。
“阿离,既然束缚你的是契约,那么——从今天起,你自由了。”
慕离接过图纹湮灭的斩月匕,抬头,秀丽的脸上依然是温婉微笑模样,微微躬身:“那么——从今后我的所作所为与你无关。”
退到门口,再度回身,强调般重复:“与你无关!”
来仪堂大门静静阖上,重帘锁烟,将留在屋里的人长叹一并阻隔:“其实——我只想看到你幸福。”
昏时,密探禀报:慕离自出毓明宫,骑马过了西城门。
半刻后,密探的禀报带了几分推测:慕离去的方向,是齐州。
一个时辰后,推测变得十足十:慕离绕过了去齐州必经官道,抄小路直奔西南,是为奔胤国而去。
夏殒歌紧锁眉峰,尽力压制声音里的波澜:“都下去,本宫不想再听到任何消息。”
那个疯子,真的要去胤国!
视线收回,屋里黑暗浓重,灯下铺着一件轻薄夏衣,冰绡内层流转浅水蓝,外层是月白生丝料,用金银线绞股的红线绣着竹纹,冰润细幽的香气令人恍若置身香雪之海。
他知道,这种香叫素蕙,宫中稀少,却有人用它做了防虫的熏香。
心烦意乱收起来,塞进衣柜,顿了顿又拿出来,展开,手颤抖。
早就期待有一天慕离自己选择离开,阿离的生命不再以他为中心,无止境的旋转。期待能在外面有一片天,只容纳阿离一个人,只围绕阿离一个人旋转。
无论那片天空有多大,至少,阿离有独立的灵魂,存在的意义,不再是跟随那个叫夏殒歌的男子。
他甚至设想未来的某一天,去阿离幸福的小家庭,看看阿离那疼爱他的伴侣,然后,作为阿离多年的至交,谈起各自的生活,相视一笑。
绝不是,绝不是这样积怨成仇,吵翻了,一个出走,一个赌气,然后——一拍两散。
事到如今,回望又有什么用?
有些人,注定要辜负。
与此同时,密室里一场谋划正在悄声细语间展开。
“陛下,慕离和三殿下闹翻了。”
“昨晚不还浓情蜜意的?哼,演戏你也信?”
“是真的,慕离从三殿下房间翻出了夏子涵送的九连环,就这样闹翻了。斩月匕也毁了,慕离现在都出了城。”
“哦?慕离可是年年清明都回家上香,就连在胤国那两年也不例外,殒儿这是自找死路。”
“陛下,趁慕离现在孤立无援。要不要派杀手在路上等着?”
“先前必须除掉慕离是因为他是殒儿左膀右臂,现在看来也不是那样忠诚”,夏子翎轻咳了一声,端起茶盏,叹息,“四叔手把手带出的徒弟,可遇不可求啊,就这样杀了未免暴殄天物。”
“陛下的意思是——为陛下所用?那末将立即将陛下爱才之心告知——”
夏子翎冷声:“这样未免急躁,现在慕离出走这件事,我们该告诉一个人。”
“四王爷!”
夏景宥屏退左右,独自换了一身轻捷装束。
石刻屏后传来讥诮的人声:“还真要去?”
“戏自然要做足,现在去追还来得及,阿离倒也演得入戏”,夏景宥面无表情,束好带子,“更何况,再怎么利用我也不想看到那样一张脸死在我眼前。”
屏后那个声音淡得像一缕风:“你们师徒情深我倒不想管,我只想看‘那个人’怎么死。”
夏景宥扯了扯嘴角,看起来有些扭曲:“我也想,可是不行,计划中他是最后一个死的人、、、”
“所以看到的残酷更多,承受的痛苦也更多,你这四叔倒是称职。”
夏景宥看向幽暗暮色,迷蒙与憧憬,痛苦与极乐在脸上交织变幻:“第一场的叔侄夺位已告一段落,即将开场的兄弟相残定是天昏地暗精彩到极点,大哥,你在天上好好看着,看你的儿子们怎样手足相残。”
次日,翊大司马、赤堇公子、英华帝三皇弟夏殒歌殿下出使凉国。
天子设宴金羽台,九尺高台之上软红拥簇,一朵以赤红八宝琉璃雕刻而成的赤堇花面向西南,孤傲刚健,昭显翊国皇室无与伦比的勇气和尊贵。
夏殒歌接过送别酒喝下,接下来文武百官的酒次第敬上,说着些轻松客套话,实际已无多大涵义。
酒气熏得夏殒歌微微皱起眉,他身体一向不好,除了一些重大场合,其余时候滴酒不沾。
将酒杯搁在桌前,习惯性看向自己左侧,却只看到白发苍苍的梁清晖微笑对他举杯。
再也看不到那个熟悉的人,坐在那里,不动声色把他面前装满酒的杯渡到自己面前,偷偷换上清水杯,心照不宣温柔而笑。
一直以为,这么近,好像永远都在那里,直到有一天不在了,再也找不到了,才知道真的不在了,怎样都追不回来。
又乱想了,夏殒歌苦笑,无奈端起酒樽慢慢喝下,冰火两重天的滋味猛冲五脏六腑,翻覆在脑子里,那些胡思乱想反而更无法抑制地涌出。
坐上车舆,随身护卫的是鸣风。
是谁都无所谓了,无所谓。
其实,虽然遗憾,心里也还是有些微欣然。慕离十几年来一直以他为中心,生死不离,所有悲喜无不由他决定,在这十几年相伴中,慕离成长为才干卓绝、武艺惊人的一代俊杰,甚至慕离自身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强。
慕离的眼睛里,始终只有他。
十几年前轻易一诺,将灵魂交付,这样的人,怎么会幸福?
仪仗出西门,过西街。所到之处,万人空巷,青年男女、黄发垂髫、商人食客争相目睹这大翊最为传奇的凤皇公子,尚未睹倾国容颜,偶得瞥见马车四角飘垂的流苏上以红丝线扎成的飞凤,便惊呼连绵,甚至有贵妇宗女忘记矜持,将成捧的鲜花从高楼掷向仪仗队。
夏殒歌端坐如玉雕,外面欢呼似一场暴风雨,却在他周身凝固寂静,阖目静漠许久,忽然睁开眼:“鸣风,阿离的影卫安排得如何?”
鸣风叹息:“其实慕离公子的剑术,已经足以成为翊国第一剑客。”
“是啊,他武功究竟有多高我都不清楚”,夏殒歌苦笑摇头,“到现在突然发现,对于他,我以为很了解,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鸣风轻轻笑起来,乍然想到那天毓明宫遇刺的场景:“公子说不定该当心慕离公子——那天冲进毓明宫的刺客,其实都是慕离公子一个人解决的,而且——只用了一剑。”
那一剑,鸣风也只看到一瞬,快得恍若错觉。只记得几十条人影从流觞池升起,随即一朵巨大水花在流觞池爆开,血光浮荡。
似乎只是花了眼,带着血腥水香的风绕过脑后,血撒了满地满背。
而后,神思恍惚,似乎记得刚刚有一道白光破水而出,风掣电奔。
鸣风回身,愕然看着满地鲜血和倒在血泊里破碎的尸身,池中的血水蔓延的花越开越大。
血泊中的人长身玉立,同样满身鲜血,身姿瘦长飘渺,看起来却柔弱得似一阵风就能吹走。剑在手上,滴血不沾。
慕离静若幽兰,似乎衣衫都未曾拂动。
夏殒歌在听到鸣风后半句话后,一片雪亮惊电在眼底爆开:“什么?你说那些闯入毓明宫的刺客,阿离自己一剑就能解决?”
鸣风怔了:“的确是他一个人解决的,天底下有几个是他对手?”
夏殒歌眼瞳剧烈收缩,拳不自觉紧握:“鸣风,我问你,如果是你,你会把最强的杀手放在孤立无援的泰山府,还是防卫森严的毓明宫?”
鸣风不假思索:“自然是毓明宫、、、”脱口而出,一道冰寒霜电劈中五脏六腑,鸣风脸色大变:“天——”
既然在毓明宫的杀手能被慕离只用一剑就解决,泰山被追杀得遍体鳞伤甚至于被沉入水牢又是怎样解释?
慕离的剑术不可能在几个月突飞猛进。
下意识,冷锋移过眸华,与夏殒歌交换了个眼神。
半晌,却静默无言。
只听夏殒歌松了口气,仿佛被抽取全身气力,一缕涩然爬上唇角,幽幽道:“算了,人都走了——你安排的近卫是谁?”
鸣风深吸一口气:“禀公子,不是暗阁和大内,是卑职在草莽之时结交的一名剑客。”
夏殒歌微微点头,脸色平静如水:“别的不必管,只不要让阿离跨进胤国疆土半步,就算打晕了捆回来也行。”
一入胤国,失了庇佑的慕离,如何躲过那纷密如雨的明枪暗刀?
这些年,明里暗里,为了自己的大事,慕离早已树敌无数。虽然希望阿离离开自己另求幸福,但这绝对出于对阿离的关心,自然要帮到底,而不是简简单单,一脚踹开。
人潮涌动的背后,只有一家茶楼靠街的窗户紧掩,清瘦如剪影的人背靠窗户,全身颤抖,努力不转过头,推开窗看一眼街面。
“再见——”许久,他轻轻吐出两个字,虚弱如骤然失去支撑的身体,慢慢滑到地上。
再见,再也不见。
仪仗队的乐声渐行渐远,人声呼啸如远去的飓风。
坐在他对面的人走过来,扶起他,叹息:“阿离,想哭就哭好了。”
慕离攀着桌子慢慢站起来,坐直,舒展惨白面容,竭力撕扯出一个笑容:“不,会有痕迹,会被看出来。”
夏景宥沉默下来,慢慢拉开窗,往对方茶盏里注入沸水:“那么——继续喝茶吧。”
精致的翡翠杯将红色茶汤映出诡异色泽,如掺毒的血,慕离攥着杯子,端起来,一滴滚烫水泼出来,手背传来刺痛。慕离仰头,将茶一饮而尽,蓦地转过眼神,狠厉中带着绝望,死死盯着夏景宥:“师傅,公子回来后,您一定要帮他。”
从怀中取出一叠写满字的绢:“公子一直身体欠佳,以后找贴身照顾的人,一定要让她把这上面的学完。”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是夏殒歌侍疾、平常饮食、衣物衣料等谨慎注重之处,竟细致到早膳糕点加糖几钱这些细枝末节。
夏景宥看着,眼神变幻激烈。
最大的忠,最深的情,竟如剧毒,历久弥深。
金羽台上,玄色衣袍的帝王注视仪仗队远去,轻轻松了口气。
斗争,才刚刚开始。
萧泠走到他身后,压低声音:“陛下,曜华世子虽说是陛下旧部,可目前也是三殿下的准姐夫,关系更近一层,这事能成么?”
夏子翎极目西北,握拳,唇角忽的绽出一丝笑:“赐婚对有些人来说,未必是天大的美事,尤其是——曜华。”
闭上眼,眼前浮出六王之乱时辅助他的那个高大英俊器宇轩昂的男子,一张英气勃发的脸喝得红晕,有点腼腆地告诉夏子翎,他喜欢的那个女孩的闺名。
胸有成竹的充实感迅疾填充胸臆,满志踌躇之时想起另一个人,于是吩咐:“这些天跟紧慕离,不要轻举妄动,有机会把他带到勤政殿。”
作者有话要说:
☆、桑落酒
凉国城楼之下兵甲森列,军容整齐,道路以兽皮铺展,鲜花盈道,文武百官罗列道旁,都穿得一丝不苟,衣上新簇锦绣。
严冬的萧瑟都被这盛大场面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