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卿如见故人。”
身旁人并未回答,但红盖头因之微微摇晃。
萧见深这时又忆起那诸多传言,为安太子妃之心,便道:“此后你我成双作对,生同衾死同穴,无有他者。”
他握着的那只手抖了一下,大约是因为主人心情起伏的缘故。
萧见深这样猜测着,而后肯定地握住了对方,将自己所说的话转为实际的行动。
如此几息过后。
两人十指交扣,心意相通。
☆、第20章 章 二十
车驾与迎亲队伍沿着来时地路往东宫行去。
此时东宫内诸礼器布置已按仪制与时辰准备完毕。相同的幕次在正门之前围毕,按皇太子大婚一应规制,将由萧见深下辂入幕次,再掀开随后而至的太子妃轿帘;而后萧见深先行,太子妃后行,自门内再换舆乘轿子,而后于内殿外完成合卺之礼。
但在从太子妃母家出来之时,太子妃与太子便同坐同卧,同车而行,如此降辂之时必然也是一起入幕次,一起入内殿。
萧见深也正是这样做的。
他在车队再一次回到东宫之时先下了辂车,而后也不用女官跪请,直接抬手扶太子妃下车。抱着与坐着时尚且不明显,当盖着盖头的太子妃与萧见深真正再在一起的时候,萧见深才忽然发现自己新娶的妻子竟比一般人高上许多!
难怪她的手那样修长——萧见深想,而后又不由出于一个正常男人的角度继续发散了一下:身材想必也是极为不错的……
他们很快进了内殿。
紫檀木酒案之上放置金樽玉杯、玲珑美食,东西向与西东向座位分别摆正,稍后萧见深二人便将在此合卺交杯,举馔饮食,受众人拜会。再相向两拜,便算今日一应礼仪完毕。
落座内殿,举手交杯之际,萧见深总算自广袖大袍中看见了对方的手指。
那果然如他想象中的一般冰肌玉骨,欺霜赛雪;然而在此同时,那只手好似也指如刀削,掌蕴风雷。
一看上去就很有力量。
……这虽和萧见深想象得有些许差距,但他同样很快就释然了:他的东宫内也不能算平静,太子妃若手无缚鸡之力,他自然要安排一应侍卫妥帖保护;但太子妃若身怀不俗武艺,求人不如求己,也只有更方便更安全的道理。
念头至此,萧见深以举樽将杯中合欢酒一口饮尽。在仰首复又低头的间隙了,他只见面前那红巾微动,一方圆弧下颚与半点朱丹红唇便自红巾中露了出来。
萧见深的眉头又是一松。
最初那种无端而生无从而起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萧见深本非笃信神佛之人,但这时他也不由忆起当初在高禖庙中求得的签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轻轻“咄”的一声,酒杯被两人一起放回桌案。
此后一应礼仪完毕,观礼外臣一一离去,内官再次跪请萧见深自殿内掀起红巾。
萧见深便与太子妃一道转入内殿之后。新房距此亦不过数步距离,当房中只剩下萧见深与太子妃的时候,萧见深让人在床沿安坐,而自己则以玉尺挑起对方面上红巾——
照旧是那一方下颚先在眼中露了端倪,这下颚比之萧见深刚才惊鸿一瞥时来得更为棱角分明,但这样的棱角分明虽颇显英挺,但配着花瓣似的嘴唇,却无来由给人一种可怜可爱之感,便似女子做了男性的打扮,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那样。
脖颈之上是下颚;下颚之上是嘴唇,嘴唇之上是鼻梁。
那如玉柱如悬胆的鼻梁甫一出现在萧见深眼中,萧见深就觉得铺天盖地的熟悉感将要把他吞没。
这熟悉感再也不是之前那种模糊而美好的朦胧之像了。
这样的熟悉感让萧见深几乎从自己的记忆里翻出了一个具体的人形。
他没有让那个人形在自己的脑海中具现出来。他的动作突然变快,他飞快地掀起了盖头,那鲜红便自眼前如蝶翅翻飞——在它翻飞的那一刹那,端坐在床边的人似觉有趣,微挑了一下自己的唇角。
一转眼,萧见深便与唇角含笑的傅听欢照了个面。
这个瞬间。当萧见深看清楚自己新婚妻子的那一个闪电之际。
他几乎被吓傻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
这么会有这种丧心病狂惨无人道的事情发生在他眼前他身上!
因此本该立刻拿剑劈了对方好挽救自己声誉的萧见深竟然因为恍惚和虚弱而没有立刻行动——
然后“砰”的一声,东宫大门被敲开的声音传来,前方高呼由远而近,屋外灯火从暗转亮,紧接着,内殿寝宫的门也被撞开,风尘仆仆的传令兵手中高举令牌,刚一进门便五体投地:“报——报——八百里加急——南运河沿途十三府城五位主政知府在接连五日被均被杀害于官邸之中,由官船押往京师的贡船遭劫,贡船连同随船人员均失去联络!”
萧见深蓦地转脸。
室内流窜的冷风忽而抬首嘶鸣,殿中角落的蜡烛齐齐高炽大亮。
本坐在床沿傅听欢几乎在萧见深转脸的第一时间就瞳孔一缩,只觉自己被什么极端危险的东西盯住似的,骤然从床边弹身而起,手指也在同一时间摸着了袖中的玉箫。
没有人注意傅听欢,萧见深也并不。
“丧心病狂!”他只说了这一个词,一拂袖,那摆在案几上的诸多古玩摆件就齐齐被自位置上震了出来,尚且没来得及掉落地面,已在半空中无声无息地碎做齑粉。
傅听欢有点讶异。
他看着萧见深,发现对方的武功比自己想象的真的要高上许多许多——
他依旧看着对方,同时也发现了自己原来竟第一次看见对方生气的模样……
☆、第21章 章 二一
萧见深深吸了一口气。
室内烛火在这一呼一吸间又由盛大变回平常,原本被逼退在角落的阴影总算获得了喘息的机会,正在地砖与墙脚的缝隙中缓缓蠕动。这短短的时间里,俯跪在地上的传令兵并不能感觉到什么差异,从后头匆匆赶上的王让功也未能成功窥见端倪。
萧见深已道:“着阎源、唐德、蒋沧浪等诸大臣即刻前来东宫商讨南运河事宜。”
刚一脚踏入门槛的王让功的腰背顺着萧见深的话就塌下去。他保持着弓腰塌背的姿势静待片刻,将那些似混杂了一丝冷意的名字一一记在心里之后,便即刻带着传令兵一起离去。
他们走了以后,萧见深也一刻不停,连旁边的傅听欢都没有心思去管,出了新房便往前殿走去。
半掩合的门这时被一双素手温柔的推开一道小缝,一位年轻的姑娘闪身进来,转过前后屏风见到人的一时间,她还沿用着旧时的称呼唤道:“娘子——”
正负手欣赏内殿正堂墙上大红喜字的傅听欢转过了身。
两人正面相视。
在那进来婢女因惊疑而瞪大眼睛,将要叫出声来的时候,却只觉脖颈一痛,眼前一黑,已没了知觉!
一步便横渡足足半间屋子、来到婢女身旁的傅听欢这时方才一卷长袖,将那晕倒软下的人扫离自己的脚步。
檐下的大红喜笼还盛放烈烈的光华,桌前的龙凤喜烛也正摇曳暧昧的馨香,可再仔细一看,那烈焰变成了冷森森的火,那魅香也成了呛人的烟气。
再一阵微风过后,屋内除了一昏倒余地的婢女之外,就只有一尊既艳丽、又冷清的凤冠放于桌面。
王让功正守在东宫前厅之外,诸位大人已在东宫侍卫快马加鞭的相请下出现在了这里,现在或高或低的声音正从敞着门的大厅中传出来,王让功早吩咐了侍卫统领将带人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又亲自站在门外替自家的太子看起了门来。
但这时正有一个小太监附在他耳边说话,说的还就是太子妃的事情:“我的干爷爷,新入门的太子妃带来的人进去之后就再没有出来,我们也没敢硬问些什么,就是殿下之前叫我们准备的老神仙的牌位香案可怎么办……”
他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在不为人知的时候,从新房里离开的傅听欢已出现在了一间空荡荡黑黢黢的屋子里。
婚礼既成,已无有趣味的傅听欢本要自行离去,但在离开这东宫之时经过其中一座角落殿宇的时候,他却听见有人在说“务必看好了门,待会太子将携太子妃过来——”
傅听欢乃是这天底下第一等“不是我的东西我要就抢来,是我的东西我不要别人也不能碰”之辈,没有听到就算了,既然都听见了,怎么可能不顺势折过去一看究竟?
他轻而易举地就进了其间。这自外头看来庄严肃穆的殿宇从里头看,也是空旷而威严。
一幅画挂在堂上的画,一张画下的桌子,桌子上上三柱清香四时祭品以及一篇用镇山压住的祭文就是这殿宇里的所有摆设。
习武之人视黑夜如同白昼。
傅听欢第一眼就被桌上的纸张所吸引。
他依稀还能嗅到空气里未散的墨香,拿起面前的纸轻轻一捻,便从那些许冰凉中知晓这篇祭文大抵是今日才被人写完的。
这篇祭文题头就是“恩师”二字,下行则写:
“恩师既去,愚尝以梦回,见恩师音容笑貌一如往昔,忆期年侍奉于恩师足下,所闻者喜怒哀苦,所见者世情百态……然桂折兰摧,木坏山颓,一日天柱崩,山河失其色……”
此后种种不过都是在说“恩师”之死如日月逆轮天地失序,傅听欢很快跳到了最后一句,只见上边写道:
“呜呼!人生百载不过一抔土!恩师已升仙入冥,愚尚未能堪破尘俗。但有日愚之浅薄有一二可得世所承认,愚百死其尤未悔也!此当再随恩师之足迹,为车前牛马走!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傅听欢掩了手中的纸。
他的目光自下往上,如一缕轻烟似地停留在了面前的画像上。这画像上的耄耋老者笑意微微,面容慈祥,身穿一袭灰色长褂,手拿一杆普普通通的木头烟杆……不曾见任何叫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天独”聂齐光的风采。
但他就是“天独”聂齐光!
而“天独”聂齐光的唯一传人——
江湖中人所不可得知的传人——
傅听欢刚刚好知晓一二。
那就是在他踏足江湖之时离开的“浪子”萧破天!
黑暗中,傅听欢的手指抚上嘴唇,心中充满了匪夷所思的不可置信。可一转眼,匪夷所思就变作天经地义,不可置信也变成了有脉能循。
他瞬间就想起了萧见深那几乎夸张的武功,随后又想起了萧见深身上总总和萧破天相似的东西——比如说两个人都是出了名的花心?
当然他还想起了萧见深这数月来对他的种种。
哪怕傲然如傅听欢,这时在一间空旷的祭殿里单独对着眼前的这副画像,想着刚刚知悉的秘密,一时间也不由得自胸中升起了无法言语的盛大得意。
那走时无所谓的心态在这个时候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突然又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现在萧见深面前——他竟忍不住对着面前的画像微微一笑,自言自语:
“任他武功巅绝、魅力非凡,还不是爱上了我一个?”
这世上可还有什么比发现自己想要超越的目标早拜倒在了自己膝下,更让人怡然心喜?
来得悄无痕迹的傅听欢走时依旧悄无痕迹。
而在东宫前殿,争执声却从开始就没有听过。由萧见深叫来的几个与江湖有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