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百官、看著左下方空空的座位,皇帝还是忍不住心虚。
“相国抱恙在身,今日无法上朝。”执事太监尖著嗓子奏启之後,栾天策松下一口气。他此刻能确定名忧尘会暂且忍下屈辱,不打算立即报复了。
群臣原以为发动政变失败的皇帝会抓住机会处理今天的朝务,不想栾天策心神恍惚,只说没什麽大事便退朝,留著待相国病愈後再行处置。他们深觉奇怪,继而认为定皇帝在失事之後,真怕了相国,心中都唏嘘感叹不已。
栾天策让代替林福的内侍叫了退朝,起身匆匆赶向掖鸿宫。行至宫门前微微犹豫,脚步却不停,他挥手不让人通传,像往常那样向宫中走去,神情自若地从宫婢替他掀起的珠帘中穿过,轻轻咳了一声,驱走盘旋在心中的尴尬。
“相国的身体,可好些了?”
听见这一声,正服侍名忧尘服药的孤灯连忙收了碗盘,跪下接驾。
名忧尘漠然地看了皇帝一眼,掀起被子就要下榻。
“你坐著,不要动。”栾天策奇怪,以前不对他行君臣之礼的名忧尘怎会在经历了昨日的事後有所改变,他见名忧尘一动之下眉头轻皱,连忙出声制止。
这短短的一瞬间,皇帝已想明白,他如今不再不顾帝王之尊,故意示弱轻贱自身,名忧尘就算有先皇的特权也不会托大了。
看著名忧尘眉眼不抬,神色淡淡,脸上瞧不见昨日的愤激与恼怒,仅他视为一个陌生路人,栾天策提起的心完全放下,同时也暗暗著恼对方竟与他来这一套!
轻声谢过皇帝,名忧尘果真没有再动。君臣二人各怀心事,静静坐著,都没有说话。孤灯这时送来漱口的水与放在口中能消除药味的特殊树叶片,名忧尘轻声吩咐他把这些东西端下去,换上一杯清茶。
早有宫婢为栾天策奉上香茗,皇帝挥手让她退下,瞧著榻上焕然一新,就连碎裂的那个凭几也恢复了原貌。眼前浮现昨日的荒唐,栾天策讪讪的突觉有些不好意思,踌躇半晌方才开口。
“相国身上,如今没有大碍了吧?”
名忧尘听了,抬眸淡淡瞥了栾天策一眼,他不怒不愧,不怨不恨,温和淡漠依旧,好像昨天只不过和皇帝无伤大雅的游戏了一场,从容镇定得让观察他的栾天策再次摸不清眼前人究竟想些什麽而暗暗戒备。
“多谢皇上关心,臣已无事,明日便可上朝。”
这句话以後,宫殿中又恢复了寂静,不过名忧尘这次没有沈默太久。“昨日那件事,臣请陛下忘了吧。”
“不行!”栾天策暴喝了一声,他隐带怒意与威严的大吼让孤灯和其馀宫婢与内侍都胆颤心惊。
他们明明知道如今是自家主子大权在握,却同时对这个权力被架空的皇帝莫名起了惧怕之心,若不是名忧尘神情不变,这殿中之人几乎都忍不住快跪下请皇帝息怒了。
“朕不想忘记,不愿忘记,也不许你忘记!”
缓了缓口气,栾天策大概也觉得有些失态,他抬首望著名忧尘,如今既然撕破脸,他再也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假装下去了。
看著栾天策用毫不加掩饰的热忱目光盯著他,赤裸裸地昭示藏在深处的情欲,名忧尘既怒且惊,他让近身伺候之人退出宫,面上却没有露出恼意。
“皇上莫不是在说笑?你以前喜欢胡闹,如今年纪大了,什麽事该做,什麽事不该做;什麽事要紧,什麽事无妨,臣想皇上应该清楚。”
“朕……”
“身为帝君更当谨言慎行,明白身负天下的重责。昨日那件事,就当臣以往轻慢陛下的惩处……皇上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应懂得什麽是男女之别、阴阳之道!”
“朕当然知晓这些道理,想必当年父皇也明白得紧!”栾天策此言一出,见到名忧尘的脸色稍变,眼里涌上些许不易察觉的苦涩,他心中又不禁微微後悔,因而柔声接著说下去,口气却十分坚定。
“昨日之事的确是朕的过失,但朕没有後悔、更不愿向你道歉。你说是惩处也罢,泄恨也好……在那样的状况下,朕都不愿辩驳。如今朕想清楚了,朕不会再退缩和假意谦让。朕想让你明白,朕目前就算少不更事,也没有你想像中的无能,只是你一直不肯正眼看朕,对朕存有偏见罢了。”
看不出皇帝在说谎,名忧尘恍然觉得不可思议。
明明知道了栾天策的居心和欲望,他此时此刻仍然有一种无法置信的感觉。身在这诡谲多变的皇宫之中,他见过无数阴谋背叛与腥风血雨,早已不会轻易相信什麽了。
但听著眼前这个无权无势、身边暂且无人可用的小皇帝气势汹汹又大言不惭的对他讲出这些话,名忧尘居然觉得对方说的都是真话。他无法原谅栾天策昨日的不敬和粗暴,却不愿在刚刚平定赵王之乱後又生事端。
或许,这就是他必须隐忍的唯一原因?
“这天下中只要有朕想要的东西,不管此时属於谁,终究一日,朕都要得到!”
说到这里,栾天策的眼睛变得更加明亮,语声也越发清朗有力,让一直观察他的名忧尘轻轻皱起了眉。
“皇上是在向臣宣战吗?你如今没有亲政的实力与经验,还是静下心慢慢学会如何正确处理朝政与军政要务。这些才是皇上应该做和关心的大事。”
“朕不许你将话岔开!”
栾天策蓦然激动,他上前几步,垂头凝视躺在榻上的名忧尘,伸手按著对方的肩膀,森然说道:
“朕和父皇不同!朕可以明确告诉你:父皇能做到的,朕同样可以做到;他做不到、或是不敢做、或是无法得到的,朕最终还是会做到并得到!”
听著年轻的皇帝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些话,名忧尘怔住。他疑惑地微微眯起眼,不让对方读出他心中生起并且涌现在眼里的少许迷茫。
“你此刻给朕听仔细了,整个天都,还有你;朕此生,誓必拥有!”
掷地有声地扔下这句话,栾天策用力在名忧尘肩上重重一按,彷佛想通过这个动作将掌心的炙热传到对方体内,搅乱他们都遏制深藏的东西。
深深看了同样凝神探视他的名忧尘一眼,栾天策终於不再留恋,大步向掖鸿宫门走去。
“相国,你不要忘了之前答应过朕,让朕学著接手处理朝务。”走到宫门之前,栾天策充满豪气和自信的语声响起,飘进了默默不知想著什麽心事的名忧尘耳中,“朕有没有为君之才,能不能与先皇匹敌,还请相国睁大双眼,瞧仔细了。”
“只要皇上施政妥当,臣就不会劝阻你颁布圣命。”名忧尘平静地回应,跟著淡淡再说:“宋震山被押在刑狱寺天牢,几日後斩决。皇上若想见他最後一面,此刻还来得及。”
“知道了。”栾天策沈著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去。
抬眸见皇帝去得远了,名忧尘才将温淡的目光投在了殿堂另一边微微开启的窗格之上。
殿外,豔阳高照,嫩绿尽染枝头,随风轻摇。严冬不知何时已逝,万物悄然恢复生机,萌动发芽,俨然一副春意盎然。
一年之後。
宫墙深处,一队身著锦衣的宫婢如流水般行走在宫殿屋檐下方。她们端著精美菜肴与香醇佳酿,踏著月色轻迈碎步,鱼贯走入掖鸿宫,将手中之物摆放在宽大长榻之中的案几上,恭恭敬敬施礼後退下了。
站在沈重的宫门外等待召唤,宫婢们闻著殿内飘出的醉人酒香,听著里面偶尔传出的爽朗笑声,她们不自觉抬头看了看明媚的月色与池中微微闭合的睡莲,眼角露出笑容。
今日是栾天策亲政之日,但实权仍然牢牢抓在名忧尘手中。可是皇帝的心情似乎不错,竟然来到掖鸿宫与相国同饮。
自从平定赵王叛乱之後,皇帝时常在朝堂为了一件小事和相国争得面红耳赤,但遇到真正要紧的大事,他照样乖乖让步。世人皆以为皇帝恨透了相国,岂料天子却隔三岔五来到掖鸿宫,陪权臣用膳饮酒。
“启禀皇上,安宁公主之前在紫霄宫外求见,那里的内侍谨遵皇上圣谕,没对公主殿下说皇上在掖鸿宫与相国大人协商要事。”孤灯进来轻声禀报,他对皇帝藉著酒意,坐到相国身边亲腻的画面视而不见,眼睛也没有抬一下,神情和语调没有丝毫起伏。
“知道了。相国,你身边的内丞侍令越发出息了,若不是朕如今习惯了让先皇的内侍杜成憬随身伺候,都想向你讨他们伴驾了。”栾天策说著又满饮了一大樽美酒,英俊的脸孔染上了更多酡红。
“皇上醉了。”名忧尘不动声色地将手从皇帝没拿酒杯的掌中用力抽出,“日前我打算让孤灯和沈夜去东、西二宫伺奉皇上和太後,但都被陛下婉言谢绝。如今皇上又说这话,倒显无趣了。”
“朕见他们将相国服侍得周到,不忍相国割爱啊。”栾天策哈哈大笑,侍候在名忧尘身旁的沈夜乖觉地替他满上酒。
“你们都下去歇了吧,把酒留下便是。我倒要看看我们这位已经亲政的皇上今日要在掖鸿宫中闹到多晚?”名忧尘看著栾天策的狂态,摇首叹道。
“是。”
众人依言退下,名忧尘那只刚刚得到自由的手指再一次被栾天策宽厚温暖的掌心包围。
“相国说话还是如此刻薄,朕又不是喜欢胡闹的孩子,只不过是太高兴了。如今四海升平,胡夷不敢相犯,天下有学之士齐聚京城,朕也终於亲政了。如此值得庆贺的佳事,难道相国不替朕高兴?”
“饮酒伤身,皇上高兴就高兴了,何必自损龙体?”名忧尘挣了挣,他的手被皇帝握得很紧,如果硬要再抽走,定会演变成一场械斗。
名忧尘不想和栾天策翻脸动手,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他和皇帝像这样在私下无人时亲密相处惯了,所以眉头轻皱之馀,他没有再动,有心想看皇帝今日又打算向他耍什麽花样。
“相国,我朝这般强盛,何必再让公主背井离乡,远嫁胡地?昭荣太後膝下只有一女,爱若珍宝;公主若去,你让太後怎麽办?相国真忍心看著朕的御妹与她母後骨肉分离?若是你名家的女子……”
“若是我名家的女子,当她们知道自己能为国出力,定当欣然前往。”名忧尘对握著他的手掌,另一手搂著他的腰,不停将下巴在他肩上磨蹭痴缠的栾天策说著。
他眸光清冷,语气中没存半分退让,“胡夷屡犯边疆,不得不防。好在持久交战消耗双方国力,如今他们答应和亲,皇上应该放下私情,以两国子民为重。”
“相国好狠的心!谁做了你的亲妹子,那也真是倒了大楣。”栾天策嘻嘻笑著,他双目微转,凑鼻在名忧尘颈间轻嗅,嘴中吐出的气息温烫灼人,动作中已透醉意,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依皇上所见,我们又当如何应对胡人?”
听名忧尘的话似有松动,栾天策微眯的双目立刻睁大,侃侃说下去:“这有何难,待朕寻一名姿容绝世、才德皆备的好女子,让母後收为义女,封为公主,她的身分同样尊贵,朕再将她送到胡地。那些胡人又怎麽知道?”
“臣知皇上与公主兄妹情深,若是平常,皇上此法也可行。但安宁公主自幼随先皇与皇上涉猎,赵王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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