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有雾吗?”零丁好奇。
“不一定,但一定要有灯。”大白天点灯,总归太过怪异。苏志还佝偻着背,苍老的面孔上满是皱纹,像是一个从志怪故事里走出来的领路人。
这么想着,手中那盏再寻常不过的纸灯笼好像也染上了什么不同寻常的色彩。
“这灯是……”零丁好奇的瞅了几眼,这灯虽然保存的很完好,可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这是梅公子的灯。”苏志声音辽远,说起从前的事,感觉像是隔了大半辈子,“当年我带着阿柳到了这里,去见梅公子的那天,恰好也是个大雾天。我也没想到我们已经逃得那么远,事情还会败露。”
苏志刚开始带着女儿逃到南边的时候,并不在苏州县城内,而是在旁边一个同样受苏州府管辖的小县城里。因为阿柳杀了人的缘故,虽然她依旧浑然不记得了,可苏志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应该躲在一个人少一些的小地方,这样才安全。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当地民风淳朴,见阿柳是个盲女,都很心疼她,给了他们不少便利。苏志就租了一处屋子,白天跟人出门打渔维持生计,虽然那会儿大周还没从连年的战乱中缓过气儿来,赚的少,但每天总能给女儿熬上一碗新鲜的鱼汤。
可天不遂人愿,没过半年,苏志去县城卖鱼的时候,就碰见了曾经一起逃难的同乡。这同乡一路颠沛流离,身上衣衫褴褛,本人品性也不大好,更糟糕的是,他知道阿柳杀人的事。
阿柳已经忘记那件事了,他们也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如果那件事被宣扬出去,那对他们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苏志心头大乱,他刻意的躲着那个同乡,寄希望于他会很快离开。但他还是有些担心,于是趁外出打渔时在码头上散播流言,说苏州府有个善心人士,在招收难民干活。那同乡果然中计,没过几天就准备搭船过去。
苏志不放心,尾随过去看,直到那人走了,才松了一口气。其后半月的日子,依旧平平淡淡,然而就在苏志以为危机依旧过去了的时候,真正的噩梦才开始降临。
那个同乡又回来了。
他满怀期待的跑去苏州府,可苏州府自然没有一个所谓的善心人士,他混不下去了,又跑了回来。结果刚下船,就碰到了赶潮归来的苏志。
苏志看到他,脸色立马变了,转身就想走。结果那同乡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一把将他拽住,伸手撩起他那满是油腻的头发,一笑,露出一口脏兮兮的黄板牙,“你跑什么啊?不认识我了吗?”
同乡笑得猖狂而得意,他就像走投无路的人忽然看到了一线希望,于是拼命的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然而这根稻草,恰恰是从苏志手中抢过去的。
从那以后同乡就赖上了苏志,苏志一表露出反抗的意愿,他就威胁他要把阿柳人的事公之于众。而阿柳还是那个心思单纯不谙世事的阿柳,她还以为住在他家里的真的是个保守苦难的同乡,因此对他多加照拂。
苏志为了女儿,隐忍着,然而贪心不足蛇吞象,几个月后,同乡提出让苏志把阿柳许配给他。这样,他就能堂而皇之的霸占苏家的一切。
可当时阿柳才十二三岁!
苏志出离的愤怒了,而就在这时,他听见外头起了流言。原来是那同乡出去喝酒时,大舌头把阿柳的事情讲了出去,唯一庆幸的是他没指名道姓,当地的人又都对阿柳印象很好,所以暂时没往她身上想。
但听着周围人对阿柳的谩骂和诋毁,还有一想到同乡对阿柳的觊觎,苏志就觉得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他动了杀心。
那天晚上他买了毒药下在饭菜里,同乡还在做着坐享其成的美梦,毫无防备。那时候苏志万分庆幸阿柳看不见,于是待同乡死后,就自己一个人偷偷的把尸体绑上石块,扔进了河里。
然后苏志带着阿柳连夜出逃,在码头等了半宿,天蒙蒙亮的时候,正好有艘商船要开。苏志当时就想尽快带着阿柳离开这片水域,于是就上了船。
那一天跟今天一样,也是个雾蒙蒙的天气,尤其是在水面上,放眼望去云雾缭绕,恍若置身仙境。
船上不知何时亮起了灯笼,苏志这才发觉怪异——这明明是商船,可是船上根本没什么货物,甚至没什么人。
苏志抱着女儿,紧紧的握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就在这时一个温和有礼的中年男人走过来,道:“如果你还记得苏梅的事,就请不要挣扎,我家公子想请你们一叙。”
被蒙住眼睛的那一刹那,苏志放弃了反抗,船行水上,本身已无路可走。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从这个困局里走出来过。
故事不长,真要讲出来,只不过寥寥数语,其中险恶不足为外人道。
“所以说,其实你也没有真的看见去小梅园的路?”李晏道。
零丁接茬,“是啊,你不是被蒙着眼么?”
“我确实没有亲眼所见,但是……”苏志提起手中的灯,又想起那日隔着珠帘见到梅公子,他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终于一天,你会再来见我。带好你手中的灯笼,它会指引你方向。”
如果可以,苏志当然想一辈子都不再见他,那种刻骨的恐惧,仿佛被人拿捏着咽喉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可是,终究还是逃不过啊……
灯笼在提竿上晃晃悠悠,光芒透过白色的纸面惨白如丧。
但就这么一盏灯笼,灯笼又不会说话,该怎么带路呢?其实苏志也有些惴惴不安。
心里带着疑惑,一行人转过街角,燕三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天气里出门的人并不多,前头走过几个人,听脚步声和语气,应该是官府的衙役。
双方互不相见,擦身而过,燕三白余光瞥见某个发亮的东西,脚步骤然一停,“看地上。”
李晏等人皆看去,就见那惨淡烛光所照之处,青石板上,忽然有了些红色的荧光。撇除颜色,那很像萤火虫那样的光亮,细细看去,是一朵梅花的形状,又像是拿了哪家小姐新买的胭脂,信手涂抹。
关卿辞顺着那朵梅花向前看,一朵,两朵,三朵,恰似一条路,在迷蒙的白雾里,逐渐延伸向远方。
梅花铺成了路,路的尽头,又是什么样的故事在等待呢?
☆、第144章 雾隐
梅花的路,是梅公子的路。
从这里开始,前路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一行人踏在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花瓣上,走得愈发小心。
然而没走几步,燕三白就道:“这雾不大对劲。”
关卿辞也发现了,“这不单纯是雾了,还有烟。”
烟雾缭绕,他们更看不清周围的景象,甚至于走在最后面的关卿辞,都快看不清在前面带路的苏志。
“我们都挨近一些,不要走散了,注意安全。”燕三白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梅花因为没有烛光的照耀,渐渐的敛去了光芒,重新归于虚无。苏志手里的灯笼一定是特制的,轻易寻不到地儿盏,也就是说,一旦他们走散,很难再重聚。
零丁拉着苏志往他那边靠了靠,就近看着,以免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继续走罢。”李晏牵住燕三白的手,还是这样最保险。
雾越来越浓,很快,燕三白就只能看清身边的李晏了,就连前面走着的零丁和苏志,都像半隐藏在雾里。
“关兄?”燕三白通过声音来确认他们的位置。
“我在。”
“苏志?”
“在。”
“我们还要走多远?”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放心,我既然答应带你们去,就一定会带你们去。再怎么样,你们现在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苏志说的不假,去小梅园的路,或许只有这一条,而他们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于是此间又重归寂静,不多一会儿零丁忍不住了,这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里行走,周围可能还暗藏着杀机,心里不免有些发憷,于是嘀咕着打开了话匣。其他人时常插上几句,正好也告知他人自己的位置。
又走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燕三白看着依旧铺着青石板的地,心里有了些猜测。从他们最初出发的位置来看,走了那么久,无论是往哪个城门去,都应该要出城了,可现在他们还在城里,难道是一直在兜圈子?
思及此,燕三白又看向前头的苏志,看见他手中的那盏灯随着他的步伐晃悠着,烛光也随之晃荡,然后燕三白的眼皮突兀一跳。
“苏志?”他对李晏使了个眼色,上前一步,搭住了苏志的肩。
苏志没有回答。
燕三白猛的把他掰过来,正面一看——这根本不是苏志!
“这怎么回事?你是谁?!”零丁大惊,刚刚他一直跟苏志走在一起,压根没发现什么时候换了人。
那人有些紧张的张着嘴,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是被点了哑穴。
燕三白迅速在他身上穴位上一点,解开的一刹那,声音就如竹筒里的黄豆般噼里啪啦的往外倒,“……我的事,我只是个打更的更夫啊,是有人让我守在前面的说是等着有个提灯笼的人走过,他会把灯笼给我然后让我按照地上的梅花标记走!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闻言,燕三白锁眉。他瞥向四周的浓雾,刚才的一幕浮现眼前。
大雾太浓,从零丁的角度,只能看到苏志,而看不到苏志以外的人了。若此人事先便等在一旁,不发出任何声响,零丁是不会发现他的,事实也是所有人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苏志是左手提灯,而零丁在他的右手边。那人应当是站在苏志的左手边,刚刚有一阵雾特别浓的时候,应该就是在那时,苏志经过他,他伸手接过灯笼,然后苏志趁其他人不注意,神不知鬼不觉隐入浓雾里。
这一过程中他们的脚步没停,而这人的身形和衣物都跟苏志一般无二,是以能鱼目混珠。
零丁真是忍不住骂娘,这该死的大雾。
燕三白接过那盏灯笼,让更夫离开,更夫如蒙大赦,忙不迭的冲进雾里,转眼间就不见了。零丁狐疑,“就这样放他走了吗?”
“他也不过是被被牵扯进来的局外人。”燕三白道:“所幸灯笼还在。”
“但那苏志,为何要跑?”李晏问。
零丁也百思不得其解,“是啊,他女儿不是去找梅公子了吗?先前还说要代替他女儿去死,如今他逃了,就不管她女儿死活了吗?”
苏志的逃脱显然不是偶然之举,这是有预谋的。燕三白的思绪被这么一拨,倒萌生了些旁的猜测来,“大雾之天,最宜逃遁。无论是我们还是梅公子,都不易将他寻着。或许……他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什么意思?”零丁似乎摸到了些头绪,但仍有些云里雾里的。
燕三白却没有再解释,灯笼在他手里,而他们,仍需前行。
青石板的路上梅花依旧一朵接一朵的亮起,像无数孩童魂牵梦绕的戏法,神奇而绚烂。然而越走,周围就越是安静,他们再没有碰到一个人行人,偌大的一个姑苏城,像变成了一座被雾萦绕的空城。
下一刻,那街角,岸边,仿佛就会有无数的魑魅魍魉冒出来,大行其道。
周身的温度就像此刻零丁的心情那般凉爽,仙境在他眼中更似鬼都,可算算日子,离七月半鬼门开貌似还有很久。
他不由就往后退了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