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加重了手上力道,他的几近失控,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不过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怎能让他承受这种额娘惨死在眼前的痛苦?他猛然想起他十二岁那年,眼睁睁看着额娘被病魔折磨致死,那种痛苦,就像要把自己撕裂一般,那段日子,他就像一具被掏空了的人偶,行尸走肉一般,历经万般苦痛,才熬了过来。
而怀里的多尔衮,正在经历同样的遭遇,而且是更为残酷的横死,而自己还是侩子手之一。完完全全可以体会他此时此刻的痛苦,非但不能为他分担半分,反而还要牢牢禁锢住他的躯体。
皇太极也如在烈火中煎熬,灵魂像是被撕成两半,一半是大贝勒,一半是多尔衮的八哥。
“会过去的多尔衮……都会过去的……”皇太极的声音低沉沙哑。
当阿巴亥的呼吸越来越弱,怀里的人也慢慢停止了颤抖。
在皇太极的记忆当中,曾经抱着多尔衮的感觉还是软绵绵的,而现在却是硬硬的,整个人就是一根骨头,倔强得像一根骨头,硌在他身上,硌在他心里。
他已经长大,不再是可爱的多尔衮,而今天这件事,更是在他们两人中间划下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
可也就是在这一刻,皇太极忽然有了个念头,决定用他一生,来对他好。
多尔衮僵硬的身体终于软了下来,眼中的星火也熄灭了。
体力流失,四肢虚软无力,但五脏六腑像是被火烧似的,那火焰不是黄色的,而是沉重的黑色。
他像是经历了一次涅槃重生,完全就像变了一个人,阴沉得可怕。他把满腔的愤怒,压在了心底,从骨子里透出恨意。
他抬起头看着皇太极,表面上已没有半点喜怒哀乐,他甩了甩胳膊,从皇太极怀里挣脱出来。
皇太极起身,对上他那双深邃如潭水,心中一凌。
“是谁先提出要额娘殉葬的?”多尔衮冷声道。
“父汗遗命。”
“你以为我会信?”
“这很重要吗?”
多尔衮扬着脸:“还行吧。”
“是我。”
多尔衮没有说话,可他眼中怨恨明明白白,毫不掩饰。
与其让羽翼还不够丰满的多尔衮,一头撞向其他三个位高权重的大贝勒身上,不如让他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自己身上,至少这样,他暂时还是安全的。
那三个人,可是连自己短时间内,都还无法从容应付的呢。
“你记住了多尔衮。”皇太极居高临下道,“你若是要恨我,就用尽你所有力气来恨,否则就不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就不是阿玛的儿子!”
多尔衮眼眸中的火,再度点燃,烧的就是这无穷无尽的仇恨,毁灭一切,他一字一句道:“你放心。”
走出大门,多铎正眼巴巴地守在门口,阿济格也已经赶到。
“哥!额娘怎么了!”多铎冲了过来。
多尔衮哽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急躁的阿济格推了他一把:“说话呀,哑巴了?”
多尔衮站立不稳,被他一下子推倒在地。
阿济格和多铎惊恐万分,脸色苍白如雪,朝屋内冲去。
“拦住他!”多尔衮大喝一声,命人拦住阿济格,自己则全力拽住了多铎。
现在的额娘样子不太好看,还是等人收拾过后,再让他们看吧。
多铎大叫道:“他们对额娘做了什么!我要见额娘!”
“额娘不在了!”多尔衮吼道。
多铎石化了一般,难以置信地望着多尔衮:“哥,你开什么玩笑?”
“额娘不在了。”多尔衮重复道。
“你进去了半天,出来就跟我说额娘不在了!”多铎惊叫道。
阿济格也惊讶不已,拼命摇着多尔衮:“多尔衮!这是怎么回事!”
多尔衮被他摇着头晕目眩:“额娘为父汗殉葬了。”
可怕的寂静笼罩在三人上空,他们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多铎尖叫一声:“额娘!”他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疯狂地扑向相继走出来的四大贝勒,“你们杀了我额娘!我要你们偿命!”
多尔衮抱着多铎,用力抓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吼道:“多铎,你别冲动!”
阿济格也嘶声怒吼,几个人死命拽着他,什么都做不了。
多铎向代善几人挥舞着拳头:“我杀了你们!你们这群杀人凶手!”
多尔衮使出全身力气,把他往另一边拖:“你冷静一点!你现在又能做得了什么事?”
“你让我怎么冷静!多铎高声叫道,刹那间泪如泉涌,“额娘死了啊!哥!额娘死了啊!昨天阿玛死了!今年额娘也死了啊!你让我怎么冷静!”
多尔衮咬着牙,找不出任何反驳他的话。
“他们都死了!都死了!你倒是告诉我怎么冷静!”这只幼兽在自己身上撕咬出一道道伤口,遍体鳞伤。
多尔衮抱紧了他的头,声音嘶哑难听:“会好的,多铎,一切都会好的,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代善看了他们兄弟几人一眼,向身边的吩咐道:“召集所有贝勒和大臣,大殿议事。”
大殿上,金国所有的重要人物都集聚在一起,当代善代表旗主贝勒们,推举皇太极继位大位时,没有人提出异议,包括愤怒的阿济格和还在抽泣的多铎,亦或是说他们没有异议的能力。
多尔衮冷漠地看着皇太极,看着他接受众人的称颂,看着他看似平静的眼底闪耀着的一丝兴奋。
他得愿以偿了,这么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本来以为自己会欣慰地恭贺他,但刚刚经历额娘之死的多尔衮浑身上下只有疲倦。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内心的煎熬无人能了解,即使说出来,旁人也不过当一笑话。
他很想立刻找张床,彻彻底底睡死过去,但是不行。越是在崩溃的边缘,越是得挺直了腰,继续往下走。
皇太极继位一事尘埃落定,多尔衮把阿济格和多铎安置妥当,又反反复复安慰了好一阵。哭累了的多铎终于睡下了,可他那双无忧无虑的眼自此蒙上了尘埃。
前前后后这么一耽搁,当多尔衮去找皇太极的时候,已到了夜晚。
皇太极也是忙碌万分。那是自然的,新汗继位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所以当多尔衮到时,刚好有人从他书房出来,总算是得了空。
或许是那人走得有些匆忙,随手将门一推,没有合拢。微风一起,吹开了一条缝,多尔衮站在门外朝内望去。
屋内的人正揉着太阳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看来他也累坏了,但恐怕他是乐得忙碌。
多尔衮推开门,迈进大门,皇太极闻声抬头,当他看到自己,脸上露出了笑容。走到他面前,淡淡地唤了一声:“大汗。”
随着这一声大汗,那笑容当即凝固在皇太极的脸上。
这一个称呼本来极是寻常,可这时候听来却冰冷疏远地犹如隔了重重雪山,硬是拉远了两人的距离。
皇太极心底一片荒凉,但他很快变换了一下坐姿,掩饰尴尬的气氛,和声道:“坐吧。”
“不用了,我说完就走。”多尔衮站在原地。
本来还抱有点希望,或许他是来说和的,但看来怕是自己妄想了。“那好吧,什么事?”皇太极无奈。
一丝笑意在多尔衮嘴角绽开,如同春风化开了冬雪:“八哥,你好像太紧张了,我只是祝贺八哥心愿得偿,继承大统。先前忙着哄多铎,所以没有来得及道贺,你也知道的,多铎年纪还小,总是会惦记额娘阿玛。”
看着多尔衮一脸轻松的样子,皇太极却半点笑不出来,因为他知道,这个笑容是彻彻底底的伪装,是面对仇敌时才会做出的伪装。
自己已经是他的仇人了啊!
虽说皇太极可以装出欣然接受的样子,但是他不想假装,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久久道:“你真的是长大了。”
“这是八哥对我的夸奖吗?”
“你额娘把你当小孩子,可我从来不这么想,我始终认为你有能力站在同一个高度与我对话,而这一点兄弟中任何一人都做不到,或许你现在能力还有限,但不会永远是池中物。”
“多谢八哥这么抬举我,我也知道我能力有限,所以希望八哥能给我助力。”
“为什么?”
“因为你需要我,需要两黄旗。”
皇太极笑容冷冽:“你说得不错,但我也不会养虎为患。”
“八哥你不自信了?”多尔衮迎上了他的视线。
皇太极歪着头,似乎听到了笑话般:“你这算是在激我吗?其实你应该明白,即使今天你不来,我也会把你提到你应得的地位,你能过来与我坦白明说,说实在的,我还是很开心。”
“我只是觉得我就算想骗,也骗不过你。”
“能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行了,你回吧。”
多尔衮刚刚转身,迈出一步,皇太极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多尔衮,你要相信,八哥也是一直希望你好的。”多尔衮脚下顿了一顿,没有回头,走出了书房。
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和仇人心平气和地谈判的,更何况谈的还是合作,而且这合作是为了最后的不合作。
这种心智成熟得让人感到可怖。
待他走后,屋子里又空荡荡的,皇太极从来不会觉得一个人在书房里是件孤单的事,可今夜却浑然不是味。
没想到他的态度竟会对自己产生了那么大的影响。
皇太极想着,疲惫席卷而来,他又揉着太阳穴,试图放松。
“哥?”
济尔哈朗不知何时也来了,一看到他,沉重的心一下子轻快了许多。皇太极笑道:“那么晚还来?”
“我来的时候看到多尔衮了,他来跟你说什么?”济尔哈朗替皇太极紧张着。
皇太极苦笑:“他看出我现在势力太单薄,需要拉拢两黄旗来与三位大贝勒抗衡。”
济尔哈朗脸色一黯:“他果然怀恨在心。”
“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们不能怪他。”
济尔哈朗愁眉不展,似乎有什么心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在想什么?”皇太极问道。
没有经过皇太极许可,就私下里煽动阿敏去对付大妃,这事在济尔哈朗心里压了好几天,他几次想告诉皇太极实情,可总是缺了勇气。可当他听说阿济格三兄弟白天的激烈反应,心中更是不安,本来都已经睡下了,可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是跑来了。
“哥,其实大妃这事……”
“大妃的事不要再说了。”皇太极打断他道。
“不是的,其实大妃……”
“济尔哈朗。”皇太极语气虽温和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