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一下子挑起来,“来人,请风将军过来议事。”莫炎吩咐道。
我的心头微微一动,闪身到远处,磨蹭了片刻,若无其事的从远方走过来,和莫炎打了个照面,点头行礼,再若无其事的离开这片地带。
※ ※ ※ ※
又是几天平淡的过去了。除了越来越稀薄的粥食和日趋紧张的军营戒备之外,没有其他的动静。
然而,就在征粮使徒劳而返的第四天,几乎所有人以为这种情形即将持续下去的时候,守城之役却突然的打响了。
从之后的反应来看,这次战役的直接原因却是出自双方的意料之外,充满了讽刺的戏剧性。
第四天夜晚,因为连日的疲惫而在城头巡守岗位上小睡过去的某位士兵在夜风中突然惊醒,难以置信的发现有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在眼皮底下闪动。
估计距离,竟然离城墙不到五百步!
难以言喻的惊恐霎时间席卷全身,他甚至来不及呼喊长官和职守的同袍,举着火把的颤抖的手,已经点燃了离他最近的那门火炮的引信。
巨大的轰鸣声惊天动地,仓促瞄准的火炮却正正命中,城墙下顿时硝烟弥漫,血肉横飞。
事后的种种线索证实了,当时出现在城墙下的小股狄支部队,其实只是缘于一个小小的错误——当日夜里,被放牧在草原上的一群战马被肥美的夜草吸引而靠近城墙,天性爱马的狄支人舍不得放弃那么多良驹,冒险靠近城墙的目的,也只是想要把它们赶回去而已,不想却遭到了猛烈攻击。
得知消息之后,愤怒的狄支小队长不但没有撤回去,反而立刻率领麾下的所有人马,向剑门关发动了冲锋。
与此同时,对峙了十几日的守城士兵们绷紧的神经,在听到了敌军冲锋号角的那个瞬间,彻底崩断了。
当披衣惊起的兀兰将领们纷纷赶上城头的时候,城墙外只余下一片倒伏的尸体。
就在第二天清晨,久久没有动作的狄支大军,终于展开了行动。
昨夜违背军纪、私自出兵的狄支小队长虽然已经战死,却仍然被枭首示众。从尸体上割下的头颅高高的挂在狄支的营门前的旗杆上。
就在两军的眼前,溃逃回营的二十几名狄支逃兵被捆缚着装进麻袋,被负责执行军纪的两千骑兵的铁蹄毫不留情的踩过,万马践踏而死。
军纪正法结束,当日傍晚时分,狄支大军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惨烈的攻城战役开始了——
城头的十五架火炮齐鸣,强烈的反坐力震得城墙的青砖地面仿佛都在颤抖,每一次齐发都在城墙下留下大片血肉模糊的尸体。然而,站在城头上望去,黑色的洪流从平原上遮罩不去的浓雾中出现,却依旧前仆后继的艰难推进着。
狄支阵脚的后方,两千督战军纪官整齐的排列成行,张开的强弓对准前方的士兵,只要有后退一步者,当场格杀。前进受挫,后无退路,死亡阴影的巨大威胁下,狄支士兵的骁勇与骨子里的好斗完全爆发,仿佛洪流般冲进射程盲点的士卒便会踏着前方扑倒的尸体,奋勇的向着城墙的方向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仿佛是无休止的攻城,无数的滚木擂石沿着城墙壁滚落下去,每一次都造成大量的死伤;沸腾的油一锅锅的泼下,搭上城头的云梯一架接一架的被掀翻在地,无数的鲜血洒落在城墙下的原野,数不清的尸体层层叠积,到了最后,再也看不清楚哪里是鲜血,哪里是荒草。
然而,守城的压力也是同样的巨大。每次火炮充填的间隙,狄支军中的投石机便会源源不断的将巨型的石块投入城头,被砸得破碎的垛头碎砖四处横飞,随时有躲闪不及的士兵惨呼着倒下去,随即有预备队的士兵不声不响的补上位置。城头督战的军官们大声咒骂着,警惕的留意城下飞蝗般射上城头的箭矢,咬着匕首如蚂蚁般向城头攀爬的敌军士兵的动向,赤红着眼睛坚守在防卫第一线。
就在这样僵持的惨烈局面下,两个无比漫长的白天过去了。
夜幕再次笼罩在辽阔的洛河平原上的时候,终于又听到了狄支收兵的号角声。进攻的洪流退了下去,手臂上扎着白色布带的几十名士兵们在鲜血浸透的战场上忙碌着,收敛今日刚刚阵亡的尸骨。
围拢在一团团的篝火旁,白天紧张的战争气氛缓和了下来。侥幸又留下了性命的士兵们大口大口的喝着米粥,偶尔低声谈论着今天的战事。
夜风吹拂过颈边,我靠在硝烟未散尽的城头,遥望着远处阵营的点点火光。
冒着这么惨重的损失强攻,看来狄支是不惜代价也要拿下这里了。
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当天那个惊惶中点燃了火炮引信的肇事者。回想起他跪在地上时灰白若死的脸色,只怕再也想不到给他的处罚只是“扣发一个月军饷”那么轻微吧。
如今的局面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不过对于莫炎来说,只怕高兴还来不及——
试想一下,假如狄支坚持围而不攻,也许根本不用一个月,缺少粮草的兀兰军队就要捉襟见肘了。
“昭将军,原来您在这里?”小伍喘着气跑上城墙头。
我应声回头,“什么事?”
“您错过晚饭了。”小伍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裹的干粮递过来,“大人吩咐给您的。”
我接了,随手打开油纸包,取出密密包好的大饼,掰了一块放进口中慢慢的咀嚼着,视线重新拉向远方。
背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响。城头篝火围绕的地方,盛粥的铁桶被推倒在地上,一直滚到我脚边。
“他妈的,越想越不甘心!老子玩命打仗,换到的是什么?天天就喝这玩意儿,一锅粥里面连点肉末都没有,稀的能照出影子来!”
声音很大,说话的士兵显然中气十足,城墙上两百丈之内的人只怕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理会,依旧靠在垛头上,慢慢的啃着饼。
这几天狄支攻城,前锋营首当其冲,伤亡最重。自万夫长以下,士兵抱怨的声音也是属前锋营最大。霍平上次要求增粮被莫炎当面驳斥之后,大约心中很有些怨气不平,对于下面的抱怨声不加管束,这两天闹腾的越发厉害了。
我不理会,背后说话的声音却更大了,生怕有人听不见似的,
“咱们前锋营打了一整天,兄弟们流血拼命,连面饼的影子都见不着,喝这种水似的粥,中军的将军士兵们倒是不愁吃喝。”
下面一片哄然叫好声。
我心头怒气上涌。军中最忌派系之争,霍平,你带的这是什么兵!
几步走过去,站在笑得尤其大声的大个子士兵面前。
“名字?”
大个子士兵愕然站直身体行礼,呐呐的道,“卫征。”
“卫征,今日你杀敌多少?”
大个子士兵骄傲的抬起了头,“九个。”
我注意到他手臂上新裹的伤口,“卫征,你的伤是守城时添上的?”
“是!”他大声答道,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自豪。
“很好!”我立刻道,“你的勇气值得嘉奖!”
卫征脸上的喜色还没有完全绽开,我接着道,“但是,你除去勇气,剩下来的就是愚蠢!”
无视于众多愕然的视线,我问卫征,“你看我身上有没有伤?”
“……没有。”
“三十五个。”
“呃?”
“我今天杀敌的数目。”
“……”卫征脸色的表情变为惊愕。
“明白了么?”对着周围的士兵,我冷冷喝道,“你们今天的错误有三个!”
“第一,你们夸耀的应该是战功,不是流血!”
“第二,兄弟掩护你们受了重伤,你们却不愿意匀粮食给受伤休养的兄弟!”
“第三,”我指着关外草原上星星点点的连营火光,“记住,战胜他们,活着回去,这是我们在这里忍耐的目的!如果不能忍耐,那么我们谁也回不去!”
刚下城头没几步,有人从后面追上来。我回头看是,却是卫征。
那么大的个头,手里却端着个碗,看起来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停了脚步,听卫征嗫喏着道,“还剩半碗粥……呃,昭将军,我刚刚才听小伍说您从早上就没下城头,一天只吃了这一块饼……那个,吃一块饼也不见得饱,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这半碗……”
“算了吧。”我推开碗。按他的身量,晚饭只喝一碗粥已经够勉强了,哪里还能顾的上别人。
看到那么大一个人却露出不安的神色来,我倒忍不住笑了。想了想,随便找了个借口安慰他,
“这种水似的粥还不够我塞牙缝的。等筹措的军粮到了,我那份肯定比这个丰厚一百倍。”
“那倒是……”卫征不好意思的笑了。
声音还没落,只听远近突然响起一片欢呼声。先还只是小部分的地方有嘈杂响动,渐渐的,整个军营都开始骚动起来。
站在石阶上听不清楚,我走下城头的台阶,随便抓了个路过的士兵问道,“怎么了?”
那个步兵打扮的士卒满脸激动神色,兴奋得声音都在颤抖,“昭将军,是军粮到了!增援的军粮到了!!”
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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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惊松手,那个步兵已经小跑着沿路大叫过去。无数准备休息的士兵从各自的帐篷里探出头来,惊喜的目光互相交错。
从打开的军营大门那里,传来了马车的轱辘滚动声。缓慢行驶的马车在周围注视的视线中进入军营,装满了白米的麻袋沉重的堆积在车板上,有几个麻袋的口没有扎牢,少许大米从袋口漏出来,堆成小山的饱满米粒在月光下泛着接近银色的光。
身边的几名士兵很明显的吞了一口口水。
然后欢呼的声浪惊天动地的爆发出来。
“嘿,买了这么多马车的米面,至少大半个月是没有问题了。”守卫的士兵压抑不住兴奋的窃窃私语着。
“吃得了那么快么?我看最少能撑一个月。”旁边立刻有人接口。
“一个月能让他们退兵?”说话的士兵手里的枪尖指了指城墙外。
周围嘘声一片,“没事少灭自己威风,我们这儿几十万人难道是白吃饭的?!”
周围站了两名万夫长,却都只是带着笑听,难得没有把这群多嘴的士卒们轰散。
“你回去吧。”我回头对卫征道。
看着大个子跑远,心情稍微松懈,渗透到骨子里的疲惫立刻四处叫嚣起来。
战火中度过了一天,虽然没受伤,但神经紧绷的身体确实不怎么舒服。
也该休息了。
强撑着眼皮不要合起来,我在黯淡的火把照明下辨别了大致方向,就往帐篷的方向走回去。
※ ※ ※
静谧而黑暗的军营角隅,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不时回荡。
周围传来了微小的动静。依稀有阴影在各个帐篷背后晃动。——那是巡逻走动的军士。
一步,再一步,帐篷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的脚步越来越慢。
如今军饷已到,再没有后顾之忧,这是好事,不是么?
但为什么,我的心里却如这眼前不断晃动的影子般,总似有些阴影晃个不停?
不对。
那种不安的感觉那么强烈,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突然间,有句话闪电似的从心头掠过,那是听身边一个士兵随口说的——
“买了这么多马车的米面,至少大半个月是没有问题了”……
买!
我蓦然而惊,很久之前的一些零碎场景倏然闪过脑海!
真的相当久远了,如果不是提到这个“买”字,已经几乎被忘却。
——记得剑门关大胜之后,我牵马走过关内市集,因为吃惊于米价的昂贵而跟米店老板攀谈时,就曾经亲眼看见魁梧的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