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打开电脑网页,看一下娱乐新闻。」
「娱乐新闻?」
听完她对经常彻夜饮酒可能导致酒精中毒的担忧之後,我发现家琪的口气突然变得有一点迟疑。
一早打好几通电话只为了叫我看娱乐新闻?这孕妇的心思也未免太整人了吧!我再一次跟家琪确认此事,没想到她完全不否认,只告诉我要搜寻名模谢亦晴最新的绯闻。
事实上也不必刻意搜寻,娱乐新闻首页就是星期六晚上谢亦晴到机场为帅气的神秘男士接机的消息。两人完全不介意狗仔队跟拍,在镜头前摘掉墨镜大方牵手,记者形容男士清秀斯文的气质与柔软及肩的长发令人惊豔,比起日前因为和经纪人闹翻而心力交瘁的素颜名模来得更具明星相。
白晳的肌肤、深邃晶莹的眼眸,自信满满却又略带失落的笑容……
是他。
为什麽会是他?
那年窄巷一别,我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叛徒。
倏忽消逝的爱情,毫不留情的侮辱,种种回忆忘不了也赶不走,让人遍体鳞伤之後,连呼吸都觉得痛。
我恨他,千真万确的恨,恨到在我心里总是一次又一次将他勾引我的虚伪笑脸撕成碎片。然而,这种假想的报复完全不能抹去他阴魂不散的身影──在无数个思念著他的恶梦里,在沉溺於酒精的自我麻醉中,甚至在当年差点被混混砍死而失去意识的混沌时空。我的灵魂已和爱他的回忆紧紧交缠,甚至连和陌生人亲热的时候都能感受到他那不该出现的气味和体温,怒吼或是祈祷都无法摆脱这悲哀的宿命。
只有在做菜的时候才能彻底粉碎那些乱七八糟的欲望和伤痛,将自怜的情绪压抑到最深最淡。也幸好我还不至於疯到没有力气举起菜刀和锅铲,冰箱里那些虾子和剩菜在一瞬间拌成一碗杂烩,卷进薄如纸片的蛋饼皮,躺入平底锅内不到五分钟就香气四溢。
我居然把盐巴错放成白糖!
作家的话:
☆、卅七、拥抱、道歉、真相
已经一点三十分了,细雨微寒的深夜,前台零星的几个客人开始准备喝乾最後一口饮料,意犹未尽地拍完最後几张美丽的夜景照,然後愉快地闪人。我偷空在厨房後门外抽完一根菸,打算开始擦洗流理台桌面时,阿江突然面有难色的进来说道:「浩宇哥,要加班了,来了一个吃宵夜的饿死鬼。」
「你没告诉他我们两点打烊?」
「说了。但是他说他饿坏了,还拿之前『品味』网那篇报导,指名要吃所有的豆腐料理。」
又是一个得靠网路美食专家教他吃饭的家伙,现在的人吃饭都没有半点判断能力吗?找餐厅要人教,一上菜就打开相机拍不停,不管好不好吃都要上网一再吹嘘自己也去某某名店朝圣过,然後再呼吁那些不会找地方吃饭和不知道要吃什麽的傻瓜来共襄盛举。
都怪家琪多事,半年前透过几个朋友的交情请「品味」的网编来我们餐厅吃豆腐全餐,那一篇「与浪漫有约」的美食游记PO上网的结果,就是搞得我几乎每天都没办法准时下班,累得像狗似的回家只能喝酒和睡觉。有时候在店里还得应付莫名其妙的热情粉丝,陪著签名合影什麽的,要不是看在和阿猴夫妻多年的交情份上,我还真不想假装对那些盲目崇拜美食报导的路人甲乙丙表达任何感谢之意。
「跟他说豆腐卖完了。」
「可是冰箱里还有两块,不然简单做个豆腐锅,顺便把剩下的鲷鱼和泡菜消化掉。」
看见阿江那副已经认命的委曲求全样,我觉得有些厌烦,虽然服务生的天职就是要让顾客满意,他那麽认真敬业非常令人感动,但是难得今晚下点小雨没什麽客人,我真的想赶快回家泡个澡好好休息。
「昨晚宿醉得太严重,我今天很累。」
「那我来帮你。」阿江热心地将砂锅盛水加热,然後快切洋葱和泡菜,动作虽然不太熟练,但倒也充满自信。看他这麽积极,我也只能强打精神开始打蛋切豆腐。
「半夜一个人来吃大餐的肯定是奥客,你去前台给他一杯免费饮料,省得待会儿罗罗嗦嗦。」
「他长得挺帅的,讲话也很有礼貌,不太像奥客。」
「谁说长得帅就一定是好人?」我忍不住笑道。以貌取人在这个年代几乎已经是全民共识,做坏事的人只要长得好看就会被视为情有可原,怪不得现在连乡下地方都是满街整型诊所。
「浩宇哥你就是大好人啊!」
我乾笑两声,算是简单回应了阿江的恭维。
砂锅里的洋葱泡菜汤已经冒出香气,等沸腾後丢下鲷鱼和豆腐就差不多大功告成了。
「请问,」来人清亮的声音带著一点压抑和迟疑,我和阿江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他。
是他!
漂亮的大眼睛在瞬间变得晶润,原本小心翼翼的眼神透出一触即发的渴望。
是刻意来找我的吗?怎麽可能?都十年了,他应该早就忘掉我,跟他的世帆哥或者其他爱人过著幸福的日子,他来这里做什麽?只是单纯吃豆腐吗?他为什麽不和阿江说他认识我?
程克昀激动地跨步上前,冷不防地紧紧抱住我,我手上的大汤勺应声掉落。
「真的是你,浩宇,我终於见到你了。」
见我并不会很难好吗?我没有改名换姓,没有躲到荒岛隐居,甚至还住在叔叔以前的旧公寓,只要有心找我,怎麽可能见不到我?
但是他这疯狂一抱却让我没来由地屏住呼吸,惊讶、喜悦、怨怼和伤感一口气全涌上心头,霎时几乎抽乾了我所有的力气和思绪,根本无力再吐嘈。
这不是真的,怎麽可能是真的?他的头居然撒娇似地抵在我的肩膀,身躯微微颤抖,似乎急欲证明他的脆弱与委屈,或者还有……思念?
──程克昀,我不是在作梦吧?
脑子里浮现了好多奇怪的念头,甚至已经展开了我和他之间的对话。他承认自己是个混蛋,说他不能没有我,而我反过来拥抱他,泣诉他的无情,打他、骂他,再也不许他离开我。
这一定不是真的!
「呃……豆腐锅好了。」阿江尴尬地清了清喉咙,他错愕又难为情地看著紧紧相拥的我们,发现自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推开程克昀,惊讶自己居然毫无自觉地也抱了他,就像是个再自然也不过的反射动作。
就像,一直在等待他的拥抱。
「真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打包吗?我要两碗白饭。」
「马上好。」
阿江赶紧拿出隔热纸碗和免洗餐具,终於找到一件不会让自己那麽进退两难的事可做,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程克昀拉著我的手往观景餐桌方向走,我已经意识到整件事情的荒谬性,用力甩开他的手。
「程先生,你稍坐一会儿。还有,豆腐锅五百块,我们这里不提供刷卡。」
程克昀愣了一下,从座位上的名牌公事包里拿出皮夹,五张百元纸纱塞进我的手心。
「浩宇,我真的很抱歉。」
「抱歉什麽?」
「当年我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还有让你亲眼看见那些难堪的画面。」
「你指的是你和你的世帆哥搂搂抱抱吗?那是你们两情相悦的表现,怎麽会难堪?」
「不是这样的,其实……」
「不要再说了。」我必须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他的道歉和解释,那些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十年的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我早就不在意了。」
「可是我还在意啊!」程克昀激动地说:「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也是有苦衷的……」
「你还在意是你家的事,跟我毫无关系。」
这该死的阿江,打包两碗饭和一锅汤有那麽困难吗?到现在还不出来!
「浩宇,我不怪你恨我,其实我也也很恨我自己,当年为什麽不敢对你说实话,为什麽要选择伤害你的方式和你分手,我,真的很抱歉。」
现在说抱歉不嫌太迟吗?十年,多麽痛苦而漫长的岁月!
我很想再叫他闭嘴,但是他已经内疚得泪如雨下。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怎麽还是这麽爱哭!
然而,像是呼应著他的伤心,天空又开始飘雨了。
我请他到柜台旁边躲雨,他的眼神瞬间望向我的手,似乎期待著我能主动拉著他走过去。
我的手没有任何动作,他只好默默跟著我的脚步移动到柜台边。
慢吞吞的阿江终於拎著外包提袋走出来了。看见我和程克昀并肩而立,他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这位先生,您的豆腐锅。」
「阿江,你可以下班了。」
我的反应变慢了,现在才感觉到尴尬。
阿江如释重负地向我道再见,飞也似的刷卡离开。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了。」程克昀突然说道,语气竟有那麽一丝紧张。这家伙抱完也道歉完了,现在面对我反而不自在了?
我故作大方地笑了笑,问道:「这几年和你的世帆哥过得还好吧?」
当然这是明知故问,我看得出他和林世帆已经画清界限了。
「他去世了。」程克昀淡然地说,脸上没有一丝哀痛。
去世?他应该才四十岁吧,那麽年轻就走,发生了什麽意外吗?
「是爱滋病。他在监狱的时候被恶整传染的。」程克昀顿了一会儿,嘴唇微微颤抖,终究还是伤心了,毕竟是自己深爱过的人。
林世帆得了爱滋病,那程克昀……
「你检查过了吗?」
「追踪了八年,我没事。」
「没事就好。」不知道为什麽,我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紊乱,是宿醉的副作用吗?
「浩宇,我必须告诉你当年发生的事。」程克昀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毅然说道:「在我妈住院的第一天晚上,林世帆约我见面,我们到夜店跳舞,还吸了大麻,然後,他咬破我的嘴唇,告诉我他得了爱滋病。」
「所以……」
「当时我只能这麽做,我吓坏了,害怕自己会连累你,害怕你会嫌弃我。」
这就是他抛弃我的原因?因为前男友的报复不得不留在对方身边,因为怕被嫌弃而宁愿选择被痛恨?
他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我不知道该说什麽。要骂这个白痴随随便便就和别的男人出去玩乐让人家有机可乘,还是要怪他当年不肯说出真相害我以为他变心了?
「浩宇,你说句话好吗?」
我顿了一会儿,受挫的感觉涌上心头,迎著他略为慌乱的眼神,我彻底看见了他的懊悔。
正因为如此,苛责的话才说不出口。
──当年我还不够爱你吗?为什麽不敢告诉我?
──就算你得了爱滋病又怎样?我还是会爱你、照顾你,让你依然像个王子般受竉,最後再强颜欢笑送你走。
「他走了,你也不好过吧!」
「我恨他,可是他会变成那样也是我害的,我没办法眼睁睁地看著他等死;可是照顾他的每一天我只想著你,我好後悔伤害你,天知道我有多希望能回到你身边好好跟你道歉,可是我太软弱,我办不到。」
明明是他对不起我,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对他此刻的泪水视而不见。
他要的只是一个谅解,他依然是十年前那个内疚感泛滥的笨蛋。
「我原谅你了,程克昀,再也不恨你了。」
作家的话:
☆、卅八、不是幻影
太不真实了。
他抱著我,哭得梨花带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