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咽下一口酒,继续用那种不急不躁的口气说道:“赛扁鹊说也许明天,也许明年,也许一辈子不醒。”
三个人立刻又蔫了。
江风扬道:“若一辈子不醒,萧兄该当如何?”
萧平放下酒碗,给自己接着倒酒,头不抬眼不睁,随随便便、自自然然答道:“不如何,就跟现在一样。”
刘虎嘶声道:“你还撑得住?这不是一个月,是一辈子!”
萧平笑了:“若是一个月,反而撑不住。”想起云泽刚出事一个月的时候,自己可不是陷入疯狂中了么?
尹忘川道:“难道萧兄从来没有撑不住的时候?”
萧平坦然道:“以前有。”
尹忘川盯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道:“你能保证照顾他一生一世,直到他自然老死?”
萧平点点头。
“不怨不憎?”
“不怨苍天,不憎世人。”
“永远不变?”
涉及到“永远”这个话题,萧平想了片刻,答道:“我只能保证我死之前,我不会变。”
“为何?”尹忘川不解,“以你的性子,应该是杀了他,再自杀才对。”
萧平道:“撑不住的时候我也这样想过,后来没忍心下手,我对十三爷无论怎样都是下不了手的。再后来时间一长,我便觉这样生活也不错,至少不用再提心吊胆、颠沛流离,也不必再杀我不想杀的人。我现在每天做什么事,都由我自己决定,我每天一睁眼就看见十三爷,我带着他这里去那里去,他跟着我,他依靠我,他因我才能活着,他整个生命由我主宰。我不再为他担心,我不再比他低一等,我现在配他绰绰有余,这实是我一生中最轻松的一段日子。你不懂,有的时候,我们觉得很怕,但其实我们的怕,只是因为事情还没发生,当事情真的发生之后你就不会再怕了,我现在挺习惯跟他在一起的这种日子,如果他醒来,是恩赐,如果他不醒来,是命运。我的命,我认,而且,我感谢命运。”
尹忘川摇头叹道:“我确实不明白。”转向江风扬,道,“你以前跟薛青云最好,你明白吗?”
江风扬答道:“我也不明白,我只记得,一年前,我跟青云聊天,我问他萧平武功那么厉害,又是云城的忠仆,为什么我们不杀了他以绝后患?他说……”江风扬面对着萧平,见到萧平安然地微笑,不由得也轻松地笑了,“看样子萧兄是早知道了,他说‘谁敢动萧平,就是我的敌人’。”
萧平道:“我不知道,不过我不意外,这像他会说的话。”
江风扬接着道:“我那时还问他,‘既然你对萧平这么好,萧平为什么会帮云城而不帮你?既然萧平不是你的人,你又何苦这般对他?’他回答说,‘没有人能明白我和他之间的事。’,如今看来,青云果然没有看错人。”
萧平道:“我也是如今才知,他对我的心意,便如我对他一般。”拿起酒碗,喝了口酒,带着回忆的口吻道,“他受伤这一年,我才有时间细细回想我和他之间的每一件事,我发现原来一直以来,他对我都跟我对他一样,只不过以前我自苦于身世,自卑于经历,看不清真相。其实我们之间,明白的那个人是他,糊涂的人是我。他一直比我聪明,比我看得远,我甚至想,他之所以敢不顾一切地去练《掇月剑法》,明知道会走火入魔还敢练,就是因为他想到了我会替他善后。他算准了一切,算准了云城会怎样,也算准了我会怎样。”
江风扬惊讶地去看躺在地上的云泽,不敢置信地道:“你的意思是,他甚至料到了眼下的情景?”
萧平道:“也许。”说罢又笑了,“谁知道呢,反正你无法问他。”
江风扬道:“可是,你甘心?以你的能力,可以大有作为,现在云城也死了,没有人约束你,你不想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你甘愿带着这个包袱一辈子逃亡?”
萧平一边喝酒一边点了点头。
江风扬还是不肯相信,“你回答得太快,这可是一辈子的拖累,你还那么年轻,你敢保证你的想法不会随着年龄增长改变?”
“我不年轻了。”萧平开玩笑道。
他虽是开玩笑,江风扬三人却笑不出来。
他们都直勾勾地盯着萧平。
萧平的鬓边,分明已有了白发,眼角也添了皱纹,以往杀气凌人的眼睛不再锐利,像刀剑被罩在鞘中,失去了光华。也许是衣服太灰太破,他整个人显得灰扑扑的,显得沧桑,普通,质朴,平凡,他的神情似有若无地带了忧郁,同时又很淡然。他喝酒喝得更凶,仿佛要用喝酒来掩盖一些东西;拿剑的手比以前更粗糙,左手中指上多了些缝补衣物造成的针眼,用白纱布包住一截;杀人的动作比以前似乎慢了些,当然,只是似乎。
没有人敢质疑萧平的剑,就像没有人敢质疑萧平对云泽的感情一样。
谁都清楚,这样的生活,对一个武人来说,绝没有好处。只不过问题的关键是,萧平从来也不想做一个武人,他从来不适合做杀手。
他的武功就算退步了,他也无所谓,只要够用就行,只要能够保护十三爷就行。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萧平确实已不再年轻,萧平看上去,确实不太好,可萧平内心深处是开心的。只要他自己觉得开心,那么一切问题,都变得不再是问题。
江风扬觉得好像有点明白了。
尹忘川和刘虎也明白了。
三个人都不再说话。
他们从来没见过像萧平这样的人。
而对于萧平来说,他并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有多么奇怪或者难得。
他从小生长在妓院,见惯了欺骗、背叛、忘恩负义、始乱终弃,见惯了生活中所有的污秽与阴暗,他在这样肮脏的泥土里长成今天的样子,简直是朵不折不扣的奇葩。
母亲一直到死都没见到自己最爱的人一面,而他每天都陪在自己的爱人身边,与母亲相比,他已足够幸福。
人一切痛苦的根源都来自于不知足。一个人如果快乐,不是因为他拥有的多,而是因为他计较的少。
从小到大,萧平得到的、拥有的、留得住的,都太少太少,所以他反而比那些生来拥有很多的人更懂得知足。
萧平一辈子杀人无数,必有报应,如今还能每天看见自己心爱的人,还能好歹算有一件事——照顾恋人——可以做,这让萧平很知足。
这简直就是这个江湖留给他的最大的慈悲。
这是他所能想象到老天爷给的最大的恩赐。
所以他甘之如饴。
他又喝了一口酒。喝得很猛,酒水顺着脖颈留下来,湿了衣襟,胸前一大片衣领颜色加深。他随手扯了一把衣领,把领子扯开。
他觉得自在。
他现在,想喝酒就喝酒,想扯衣领就扯衣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不再是云府家奴,他不再是天下第一刺客,他不再随时随地连出恭都带着剑,他手里不握剑的时候更多的是握着酒壶或者绣针,他终于获得自由,并以一种自由的姿态,呆在云泽身旁。
萧平望着安静熟睡的云泽,又喝了一口酒。
酒气上涌,萧平觉得自己有点喝多了。
微一提气,想把酒意压下去。
忽感丹田剧痛。
手微微一抖,酒水洒出少许。
萧平心里大惊,暗运真气,竟然遇到阻碍,真气提不起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知何时自己中毒了!酒里有毒?摔了酒杯站起来。
其余三人不明所以地望着萧平,刘虎道:“大哥,怎么了?”
萧平见刘虎面上笼罩一层黑气,而他自己还毫无所觉,眼珠一转见江风扬和尹忘川亦是如此,颓然坐下。
便在这一瞬之间,三人都已毒发,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咚”、“咚”、“咚”三声响,三个人头磕在酒桌上,昏了过去。
萧平眼角一瞥酒杯,不对,不是酒里有毒,自己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如果是酒里有毒瞒不住自己,不是酒,那是什么呢?
不管怎样,敌暗我明,江风扬等人都昏倒了,十三爷不知如何,看来不是动手的好时机。萧平当机立断,也假意不支,趴在了桌子上。
☆、第二十二章
日头向西移去,起风了,树叶哗啦啦地响,天空中有飞鸟划过,映着蓝天白云,滑翔姿态优美,飞鸟飞过一座不知名小镇,穷乡僻壤没什么人在街上走动,寂静无声。长街拐角的一个小茶棚里,“茶”字布幡随风而飘,布幡下面的酒桌上趴了四个人,江风扬等人是真的中毒昏迷,萧平则是装昏。酒桌下的床榻上躺着云泽,一如既往地沉睡,对外界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无所知。
茶棚里静悄悄的,除了风声、虫声、鸟叫声,没有别的声音,躲在后厨看热闹的店小二和掌柜的见到一切都平静了下来,站直了躯体,长出一口气。
店小二从藏身的柜子后头冒出头来,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四个人,回头冲后面招了招手,“你过去看看他们死了没?”
站在店小二身后的掌柜,看上去比店小二还胆小,冒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唐少爷,你是唐门的人,又是唐逸的堂弟,是你说要杀薛青云给唐逸报仇,你怎么不亲自去看?”
那清秀的店小二,也就是唐逸的弟弟唐兴,听这话不高兴了,“明明是你下的毒,鬼医,你去看。”
这其貌不扬的掌柜,手无缚鸡之力,矮小瘦弱,看起来毫不出奇的中年人,竟然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有起死回生之能的鬼医。
萧平他们找了鬼医这么久,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鬼医身上,却不知鬼医早被唐门收买,跟着唐兴来到这里,要杀薛青云。
鬼医来到灶下,踢了踢没有火星只冒着浓烟的柴禾,“我药量下小了,旁人不知道,单说萧平,以他的能耐,这毒烟只能迷昏他,不足以要他的命。”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倒出里面的红色液体,浇在柴火堆里,黑烟立止。
唐兴扒着门边,往外看,对后面的鬼医道:“我不在乎萧平,我要薛青云死。”
鬼医道:“不杀萧平,没有任何人能杀薛青云,你想要薛青云死就得先干掉萧平。”
唐兴问道:“你的毒烟对薛青云有没有效?”
鬼医回道:“我下的毒能克制人的真气,内力越强的人中毒越深,若是没内力,便半分效用也没有。”
唐兴转过头来,“那薛青云会不会忽然醒过来?”
唐兴明知薛青云内力已失,还是害怕他。毕竟当年云十三掌中一把剑,纵横天下无敌手,生平未逢败绩,人人公认的武林奇才,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只要他一天不死,就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他要是还能动手,唐兴敢担保自己肯定第一个逃跑,什么仇都不报了。
鬼医道:“他真气紊乱走火入魔,当时就应该死,好在萧平及时废了他的武功,才留得命在,又恢复了这一年,对身体大有助益。他经脉不通,想神智清醒,除非有人用力击打胸口檀中穴,真气由檀中穴进入体内打通淤阻的经脉,不过却没有人知道用多大的力道才行,力道小或者大一丁点,都会立时断气,依我看想清醒过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你还担心什么。”
唐兴闻言,稍稍放了心,向前移动一步,又不太敢一个人出去,回身一把拉住鬼医袖子,“你跟我一起去。”
鬼医挣脱不得,再不情愿也还是跟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