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有一天,耀宗来探我,拿了一封信给我看,那是不是6E的学生寄给训导主任的道歉信。
因为他小息下楼梯的时候,捏了他前面男同学的屁股一下,被当场擒拿。
这信写道:“李主任:我在十三日星期五第一个小息时,做了一件错事。这件错事便是:当我落楼梯时,侵袭同学肚部背后下面的地方……”
因着填鸭教育,他会写“侵袭”,却不会写“屁股”。
于是我们就“肚部背后下面的地方”作出了种种的发展,把身体的部位以迂回曲折字眼来形容。
什么“肚脐背后上面的前方”,什么“脊骨数下若干节的部位的前面”……
大家都笑作一团。
事情演变的后果便是:——我与他上床。
在我家。
完全是因为寂寞。
我一直渴望父母双全,但没有。一直渴望有个好哥哥,但没有。也好,身畔有个男友,不用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戏。我的房间,也不过分静。
耀宗起来了,把床上一切杂物挪开,找回他的裤子。又把另一些杂物挪开,腾出空来穿会他的裤子。
我回头,见他要倒开水。
“不要喝冻开水啦,要不要利宾纳?”
他说:“随便吧。”
也许他不是口渴,他只想忙碌一点。冲利宾纳令他多做些功夫,赶得匆忙,不必四目交投。
我望定他,促狭他:“你怕什么?”
“不是怕什么。”他朝我闪闪眼睛:“不过是赶时间。”
“夜校几点钟上课?”
未几,他去上课,廿几岁人还想考港大。
已经打着一份工,有了一个女朋友,还去上课。上什么课?如果上夜校能让人前程似锦,市面上怎么尽多蚁民?
我也陪他上课去。
不过,谁想共一生一世?
后来,他见经济不景,又去兼了一份职。给电视台抄剧本。
不是写剧本,是抄。有些编剧字迹潦草(也许是写得不好,心虚起来,故意草得无人看懂),需要有人抄正一遍。有些编剧实在不济,那些高势危的编审不得不肩挑起来修改,有没时间写,只录了音,找人抄正一遍。
耀宗有旧同学当PA,提携他赚外快。抄一个剧本数百元,心照地抽水,两全其美。
耀宗视野的以扩阔,久不久告知我一些秘闻。
“今天电池珠驾了辆平治开工。”
“那又如何?”
“她说那平治是姨妈借给她的。”
“禁止人家有个有钱的姨妈吗?”
“但昨晚,她登上那平治时,车主,就是东华三院某总理。一夜之间,‘姨妈’借了车她驶。”
“或者总理是他姨丈。”
男人之间何以嚼这种舌根?一个女子闯荡江湖,手无寸铁,只自备电池。难道二者交易当中有人会亏蚀吗?不,一般男人只可旁观,万勿看不起。
耀宗或许如市面上一般穷酸男人,故意地看不起爱情买卖。——因他们买不起。
忽然我问:“为什么你会跟外景队开工?”
他解释:“资料组走了一个人,他们找我顶替几天,帮忙借地方,拍戏。”
呵,由抄剧本演进至替工,也许日后他们工作范围包括剪报,借景,找人赞助女艺员衣饰,然后又去陪女艺试衣饰……。那些女人是多么的兴之所至。大伙都知道她们的平治如何到手,还是兴致勃勃地展览。
我告诉耀宗,晚上弄了好吃的等他。我开始下点功夫。买了几个雪梨,三钱川贝母。又买了猪肺切片,挤去泡沫,放进砂锅内,加冰糖少许,清水适量,慢火敦三小时。
在这三小时之内,我好好地想念他。他虽然并不高贵,也不富贵,但他至大的吸引力书卷气,廿几岁看上去还象读书人。毕生会从事文化工作。穿浅灰色的套头毛衣,架眼镜,心细如尘。——我要在今晚告诉他一件事。
晚上他没有来我家。
我挂电话给他,未回,直到凌晨三点半,其家人不胜其烦。
一锅川贝雪梨猪肺搁在炉上,没办法化痰止咳清肠润脏。
黄昏,他又到了他的“自修室”。
我提着我的大布袋,去找他。
清明过了,惨灰色的墓碑旁,留了些姹紫嫣红,凋谢到一半,顽强地把它们仅余的姿采,好好点缀这人生的终局。
一些黑色的鸟,也不知是什么鸟,忽地抖擞刺穿灰色的天空,远走他方。天空见难挽它们回头,只好怏怏地以自己的力量愈合。
我不见耀宗,但我听见他在背一些不知所谓的文字:“——陈隋烟月恨茫茫,井带胭脂土带香。骀荡柳绵沾客鬓,叮咛莺舌恼人肠。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孽儿孙气焰张。只劝楼台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残唐……”
我经过了好些墓碑——其中一个特别小,小孩死时只三岁,石碑上有小天使像。
耀宗埋头苦读,努力背诵。
“背什么?”
“桃花扇。”
“桃花扇是什么?”
“考试要考的。要考便要背。他们会问你这段文字的内容,文字,暗示,讽刺之类——”
“好了,好了,难道我未考过试吗?”
他见我负气,无奈地说起故事来:“明末有个美女李香君,被迫嫁给田仰,她用爱人侯方域所送的宫扇乱打,致昏倒伤额,血溅宫扇,痕迹斑斑……”
我一凛。
“……后来,她有个朋友叫做文聪,摘花研成汁,在扇面上画成一幅桃花。”
“现实生活血淋淋,哪有这样香艳?都是骗人的。”
“如果是骗人的,我们就不必背得死去活来。”
“那么你是相信了。”
他觉得我无理取闹。
“我信不信,都要考试。这是没有得选择的事,你乖乖让我读下去。”
我不语。我想告诉他的事,一直不知如何开口,只怕开错了口,所以心情欠佳,忐忑不安。
我不语,暮色四合了。
“有考试就考,考得多自然有好处。打政府工好呀。考好一些,一定转政府工。”
我突然冲口而出:“我有了孩子!”
他的头本来夹在书本中。
怔一下,猛抬起来,带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有了孩子!”我大声地说。
在这个基督教坟场中,提及一个新生命。
真滑稽。
生和死都如此接近。
忽然记得耶稣不是说过:“让小孩子到我跟前来‘吗?
我吃惊。
他也吃惊。
终于他语无伦次“”不要吵啦。“
他错手把书本都碰跌了,刚想拾,马上再跌了两本。
我也语无伦次了:“你怕吵着你,抑或吵着鬼?”
暮色更重,树上一只黑鸟,徒地振翅。
我目送那只黑色小鸟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见。
我再用力地看,肯定看不见为止。喃喃地,想说出一些往事:“我曾经,在抬头的无意中见到一头小老鼠,它瞪着我。角度和现在一样——”
“谁没见过老鼠?”
他打断我的话,太无聊了。他再没有心思念及其他动物,他将会是一头动物的父亲。真是!还在预备考港大,考进去最好,考不进也希望有入学资格,申请政府工容易一点。
你用支坐轮直指他太阳穴,他也不可能有心理准备。
一切是我的错,也许是上一回手术搅到一塌糊涂,无法规避,出了意外,也许是,他一定要来。——要这个孩子?
不要这个孩子?
我坐在火车上,每隔一分钟,换一个决定。
要?不要?
火车上,有五个小男孩分别坐在我身畔及对面,他们大概是六年级模样,背着水壶及干粮去旅行。
窗外是田野乡屋。
“你们去哪儿旅行?”
“上水。”他们众口一词。
“上水好玩吗?”
“姐姐你去哪儿玩呢?”
“深圳。”
某男孩好奇的问:“一个人去?”
我平静地答:“两个。”
“深圳好玩吗?”
深圳当然好玩。我去玩一宵,他们此生也不会知道,人民医院的手术高明。
有人见到甚至六七个月大像小猫一般的胎儿,被打了包,扔在垃圾堆中。
但我只能对他们说:“我去看医生。”
“姐姐你病了吗?真惨。”
未几,他们又再嘻笑一团,各人的难题自己承担。
车至上水,他们下车了,一一钻出车厢,弹至对面,隔了窗,把手举得高高地挥动着,他们拼了老命地喊:“姐姐,打针的时候不要哭!”
我挥手致意。
车又开了。
打针。
慕地,我听到一阵冷冷的声音:“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回头,左右顾盼,是谁家的孩子迷失了,找不到妈妈?——但四周全是回乡客,一些在看报,一些在打儿子骂老公,所有的孩子都不敢造次,坐得乖乖的。
而且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孩,不算小,一一身处“更年期”,发不出那么绝望无助的声音。
谁家小孩?
没来由的,我脑海中浮现我的儿子来。是我不要他,是我杀了他。
我记起了,急忙自袋中搜出我的回乡证,回乡证上有一张近照。
这张近照,自动拍照机所摄,一共四张。那天,在做手术之前,为了纪念一个不见天日的胎儿,我去拍了照,现在申请回乡证,动用了那款照片。
从来没有发现,我的照片中……
世上一切自动拍照机都是即食的。不讲究光线不讲究背景。人往机里一坐,大概身在框框中了,便按钮拍摄。
我还是我。
在我的身后,竟出现了一个从未发觉的小黑影。
——他出现了。
他曾去过那么远的地方。珊珊瘦骨,孤军作战,现在他回来了。
我无限疑惑。
计算时间,他现今在我的子宫之内了吗?如果里面那个不是他,那么我必要爱护之,如同爱他一样,我岂能一杀再杀?
不。
我拨了电话给耀宗,告诉他我在红勘火车站。“会一直等到他来”。
——幸好他在,也幸好他来,不然我无端给自己许个诺干什么?保不定自讨苦吃。
夜里下着微雨,他撑了把伞。
然后我俩漫无目的地行着。
“你决定啦?你想清楚啦?”
“是。”
“你决定什么我都投降。”
“算啦,是我投降。”
他笑。因决定了,骤觉轻松下来。
万事决定了,便好办,他拥紧我。
“你最近有没有看星座预测呀?有没有说你运程起落大?”
“你是什么星座?”我反问。原来我不知道他的星座,他的生日,他的幸运颜色。不知道的太多,有待发掘。
“处女座。”
“啊,难怪你有时候那么型了。”
“你说我吗?”
“没有。”
“真的说我型吗?”
他心有不甘,继续盘诘。
“没有,我没有讲过话。”太累了。
“没理由呀——我真的不算很型。我在家最长,有四个弟妹,小时候,有一天,爸爸叫我帮妈妈拿一瓶尿去验,看是不是又有了,爸爸叮嘱我,如果验到有了,马上赶回家……”他一口气说下去:“他便会带妈妈去打掉他。我拿着那瓶尿,一边行一边哭。我有足够的知识,明白当时手术很马虎,只怕连妈妈也失去。”
人穷志短。
请恕我多心,我马上回了话:“你的意思是,现在做手术不似从前那般马虎,所以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