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论规模只有一个县的大小,却因地富民强,税收丰厚,令朝廷极为器重,不但直接以省级治政,且三年一度外官大考也比其他地方严格。
淮安现任的知府大人姓蒋,曾于战乱时治定州有功,被提拔至此为官,蒋大人向来言简意赅,雷厉风行,可他手下的这位长随席捕头却出了名的啰嗦,席捕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天早晚两次,三班衙役需集合堂前接受他的训话,批评有劣迹的,褒奖表现好的,分派了任务,交待了事情,席捕头还要总结一番过去,展望一下未来,通常没个把时辰不能解散。
这天太阳都快落山的时候,淮安府衙内的衙役们照旧忍着腹中饥饿,集体排好队立在堂上听训。
席捕头一身宝蓝的八品官服,肩披一袭夸张的景泰蓝斗篷,一手按着身侧的佩刀,一手在空中洋洋洒洒地配合自己的语气摆姿势。
“各位同僚们!目前我们面临丫个重大滴考验!”一手奋力指天,底下的人哈欠连天,也不知是谁站着打起了呼噜。
席捕头铿锵有力地大喝一声,“太八像话了!注意素质!”众人闻声抖三抖,赶紧睁大眼站直身子听训。
“经过本捕头八分昼夜滴在隔壁县走街串巷明察暗访,现已确定,近来在附近疯狂作案滴采花大盗已经逃入咱们淮安。各位同僚们,咱们要打起十二万分滴精神,绝八能让他在淮安成功采上丫朵花!哪怕丫棵草也八行!”席捕头扫视一周,苦着脸道,“哎哟俺滴天呀,这么重要滴会议,小展捏?”
“报告捕头,昨晚他巡夜,今天休息。”
席捕头一手插腰,“休息也八能八来开会啊!哎哟俺滴天呀……我刚说到哪儿啦?”
“回捕头,丫棵草也八行!”
“啊,对!所以本捕头决定,从今天开始,我们淮安衙门的全体衙役要担负起保护全城黄花大闺女滴重担!八分白天黑夜!所有捕快丫律女装巡逻!直到抓住采花大盗为止!”
“啊?????”众人伸长脖子讶然惊呼。
“啊什么啊!要八怎么我是捕头,你们是捕快捏!这就是我滴智慧!咱们得引蛇出洞,八能坐以待毙啊!”
“唉……”全体摇头叹气,真是想哪出是哪出的老席啊。
“哎,裴先生,裴先生。”席捕头叫住刚从偏厅走出来的衙门师爷裴少源。
裴少源发觉周围所有人,除了老席,全都悲悲戚戚地看着自己,心里一凉,“席捕头有何贵干?”
“裴先生,小展今天没来开会啊,麻烦您回去给他带个话,就说从今天起,全体捕快女装巡街,全力缉捕采花大盗!”
“啊?”裴少源望着这一衙门的歪瓜劣枣,全体穿女装上街还不把人吓死,哪儿引得出采花贼啊,勉强挤了个笑容,“席捕头,这么多人,衣服和胭脂的钱也不是小数目,何况女子描眉扑粉甚花心思,哪是说扮就扮的。”
众人一看有希望,呼啦一下全站到裴师爷身后随声附和,“是啊是啊,老席啊,别整这出了……”
老席一皱眉,不甘心道,“那我们总得引蛇出洞啊。”
裴师爷接着劝道,“我理解席捕头爱民如子的心情,只是这贼人武功了得,绝非等闲之辈……”
人群里不知谁插了一句,“估计咱淮安只有小展打得过他。”
老席听到这句,猛一拍额头,兴奋地哈哈大笑,“说得对啊,而且小展扮大姑娘连胭脂都省了。”
事不关己,众人齐齐点头称是——小展来小展来。
裴师爷无奈地干笑,“有那么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姑娘吗?”
众人呼啦一下帮着席捕头劝说裴师爷,“姑娘也分娇小和魁梧的嘛……这事儿小展最合适……小展那脸俊俏得……”
席捕头双手握住裴少源的手,激动地摇个不停,“劳烦裴师爷回去转告他,为了淮安百姓安居乐业,我们身为衙役要勇于献身呐……”
裴师爷哑口无言之际,席捕头一挥衣袖,“散会!”
一干人等如释重负,边解散边擦汗,异口同声道,“哎哟俺滴天呀,吓死我了。”
第四章
不若人烟稀少的翠云山,市集上人来人往,换了常服的展桀在人群中玉树临风笑靥如花,然而大庭广众之下再想与王爷亲近却难于登天,展桀几次三番够他的手都被挥袖挡开,终于不甘心道,“人多,我牵着你吧!”
叶熙明本来腰疼腿软就窝火,望着往来间的一张张陌生面孔,更加严词拒绝。
展桀无奈地吐了吐舌头,话转正题,“你是瞒着爷爷离京的?”
叶熙明怕他追问缘由,干脆地答道,“嗯,散心。”
展桀不安地捏住袖子,怯声问道,“那……那能不能……不回去?”
市集上空掠过大群飞鸟,叶熙明沉默了一会儿,专注地目送它们飞往城西,回过头迎上那双深情的眼眸,平稳的心绪骤然纷乱,几欲出口的否定之词终化为春风一笑。
“能吗?”展桀期许地追问。
叶熙明脸色微红地注视着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我仍旧住你那屋吧?”
脑海里鞭炮齐鸣礼花齐放,展桀揉了揉被心跳撞痛的胸口,欣喜若狂地应了一声,追上去握住叶熙明的袖子,贴在他耳畔肆无忌惮地调笑,“熙明哥哥,小弟的表现可令您满意?”
叶熙明将他的魔爪从自己袖口上扒拉开,一挑眉一瞪眼,威严地握了下拳头,“小心我连本带利还给你!”
展桀笑得一脸翘首以盼,无论怎样,只要能不分开就好。
“……怎么当起官差了?”
“为了你啊。”
“嗯?”
“裴大哥做了淮安府的师爷,他说蒋大人过两年说不定能调去当京官,当他的长随,有机会见到你。”
“那怎么不考武状元?”
展桀大言不惭道,“万一中了状元被指名当附马怎么办?”
平时了无生趣、不苟言笑的王爷,唯独对着七少爷频频失态,“你以为公主郡主这么掉价,随你挑的么?”
“这可难说,我长得那么俊俏,要是害得她们为我大打出手多不好。”
叶熙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违心地纠正道,“有也是眼神不灵光的。”
展桀意有所指地叹道,“眼神不好无所谓,最重要是别再把我忘了。”
叶熙明顿了顿没接话,低着头问,“你爹和你娘呢?”
“云游去了。”展桀淡淡地回忆,“我去看你,你没记起我,大哥说我回来以后整天哭哭笑笑跟害了疯病似的,爹送我上武当山学太极剑修身养性,后来病好了,爹娘心一宽,就把庄主的位子交给大哥,他们俩游山玩水去了。”
叶熙明听到疯病二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不敢去想,更不愿他回忆,故意岔开话题,“出师了?”
“剑招习全了,心法参悟不透,师父说我这是心病作祟,他老人家无能为力,叫我趁年轻该干嘛干嘛,早点儿把心结解了。”
“这师父有意思。”走了几步,发现展桀没跟上,叶熙明疑惑地转过身,背后不见他人影,诧异地再回首,熟悉的奶花香扑天盖地而来,温暖的将他裹个满怀。街上的人们假装漠不关心地走路,眼角的余光却不遗余力地往他二人瞟着。叶熙明回想起从前种种,事隔多年仍有愧意,无视路人的侧目,心甘情愿老老实实任他抱着。看就看吧,又不是在京城,谁在乎呢。
叶熙明微低着头,花瓣似的唇抵在展桀滚烫的耳根上,语气平淡而柔和——“疼么?”
展桀撒娇似的埋怨,“心都让你踢没了,你说疼不疼。”
叶熙明转而觉得自己下半身的酸软似乎有点值得,不无玩笑地轻叹,“疼在你心——痛在我身——”
展桀抿出个炫烂的笑容,枕在他肩头俏皮地眨着眼睛,“以后我轻点儿。”
两个人也不知在街头柔情蜜意地拥抱了多久——“熙明,我饿了。”
叶熙明通红了脸,难以启齿道,“腰……疼。”
展桀愣了愣,醒悟过来,不由笑疼了肚子,摸出展云风给的银票,领着尴尬的王爷赴聚仙楼美美吃了一顿,酒足饭饱后寻了间信誉不错的木匠铺,定做了一张雕花楠木大床。
展桀的武功声名在外,虽然没破过什么大案,但淮安城的百姓都为有他这样一个武林高手维护治安而深感欣慰,木匠铺的老板听说这木床是要送上翠云山,又瞧对方相貌出众气宇轩昂,一问之下毫不犹豫地给七少爷减了三成的价。
展桀付清订金出来,唤着熙明哥哥却无人应答,茫然四顾,刹那间如坠冰窖,方才还在门口等着他的王爷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名轻功卓越、作普通百姓打扮的人悄然尾随,叶熙明假装并未查觉,故作悠闲地在城中四处走走停停,近黄昏的时候,将他们三人引进了城西的一座破庙。
城西的这座古刹荒废许久,破败焦黑的断墙残瓦,面目狰狞的泥塑罗汉,结满蛛网的殿宇烛台,目力所及,一片凄楚苍凉。数年前一场大火令这里枉死过几条人命,因此城里的老百姓颇有忌讳,此地白天人迹罕至,到了晚上乌鸦聚集阴森可怖,更无人敢靠近。
三人跟踪进了庙门,四下环顾却不见王爷的人影,顿时面面相觑。
“三位布衣。”清朗的嗓音响起,水蓝色的身影负手立于庙顶,居高临下地俯瞰众人,“如此上乘的轻功,敢问效命何处?”
三人这才明白早已被识破,相视一阵,坦然地齐齐单膝跪地,“属下等隶属大内亲军都督府,羽林左卫,奉圣上之命,恭请王爷回京。”
叶熙明冷冷地挑起嘴角,“本王游兴正浓,暂时不想回去,三位可否通容几日?”
为首的羽林卫颌首惶恐道,“王爷言重了,只是吾等有皇命在身,王爷莫为难属下。”
双方对侍了片刻,静谧的寺庙内忽然传来几声尖厉的鸦鸣,而后,数百只乌鸦扇动着黑色的羽翼从天而降,院内突如奇来刮起一股劲风,平地上的三名羽林卫措手不及,纷纷抬袖遮挡扬起的飞沙走石,等鸟群落定,寺庙恢复常态,三人睁眼观望,哪里还寻得见王爷的影子。
三人一番商议,正欲分头再找,夕阳的红晕之中,两个年轻人大摇大摆地迈进庙门,伸手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诸位,王爷的事由我们锦衣卫全权处理,不劳三位费心。”名叫天宝的年轻人飞扬跋扈地亮出腰牌表明身份。
三人看一眼腰牌,躬身作揖道,“见过千户大人。”
一名羽林卫面露难色道,“我等身负皇命,若置之不理,恐怕有愧圣上……”
为首的羽林卫狠狠使了个眼色,赶紧打断下属的话,转而向天宝谦卑道,“千户大人恕罪,既然如此就辛苦二位大人了。”言下之意,王爷的事他们不再插手。
两路人分道扬镳之后,方才被打断言词的羽林卫不满地冲为首的侍卫道,“老大,他一个千户才五品官,你对他百依百顺作甚?”
另一名年长的羽林卫不无唏嘘道,“人家是锦衣卫,我们是羽林卫,哪是能论品级的?跟他们唱对台戏,回京之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为首的人点头轻叹,“官大官小得看实权呐,这样也无妨,反正追不回王爷,罪责落不到我们头上。”
傍晚,城西一家喧嚣的茶馆内,叶熙明独自坐在二楼品啜香茗,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