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你吓死我了!”
黎素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阿北道:
“主人睡了好久,方才快要到岸,却如同魔怔了一般,撞破船舱,嘴里念着‘孩子’,就要往江里跳,我回头拉都拉不住,幸好落水工夫不长。船家说待靠岸了,给咱们煮些姜汤驱寒。”
黎素抬手一看,掌心确实并无伤口,又摸了摸肚子,觉得隐隐作痛,恐是受了寒气,可方才的梦,实在是太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开始怀疑,自己肚子里的,真是个活生生的小人儿吗,会不会果如梦里那样,只不过是恶疾缠身。若真是人命一条,又怎经得住他一而再,再而三这样折腾,却毫发无伤?
黎素从来没有这般绝望过,他觉得自己活着,倒不如死了。
如果肚子里的不是孩子,那他这些天轻言抚慰,满心喜悦岂不都成了笑话,他的这一点企盼,若是落空,人也如失去了吊命的最后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了。
他心事重重,精神极差,阿北五大三粗,只当他落水,身体不适,歇息片刻就好了。他指挥船家靠岸,几人协力,泊了船后,他们与船家告别,往岸上走。
越走却越觉得不对劲,岸边的一切似曾相识,黎素觉得头很痛,他甚至不敢确定,身边的阿北还是不是望川宫里自己的心腹阿北了。
又走了一炷香工夫,来到镇上最繁华的地段,依旧是勾栏林立,瓦舍遍地,他们行了一天的船,又回到了原地!
阿北摇了摇头,道:
“不可能,我看着他撑船的,一直前行,根本没有回过头。”
黎素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慢慢软倒在地上,几乎用气声道:
“可能……可能是幻术,有人不想……让咱们走。”
☆、第一百二十一章
黎素慢慢睁开了眼;身下是柔软的床榻;四周纱幔低垂;馨香四溢;仿佛来到了异域。他浑身乏力,手指微动;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自己的肚子。
幸好;依旧圆滚滚的,他从未这么喜欢自己这副畸形的身躯,那里面的小人儿让他充满了保护欲;也在许多个寂静无声的夜里陪着他;让他觉得浑身暖暖的。
他刚坐起身,门就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她很美,即使浓妆艳抹也并不突兀。她冲黎素笑了笑,只是嘴角弯起,眼睛却并无笑意。
“阁下想必就是望川宫右使黎素了?”
黎素也淡淡笑了:
“冯七姑娘消息很灵。”
冯七道:
“做皮肉生意,哪有不灵的道理。”
话刚说完,阿北跌跌撞撞冲进来,看到黎素才松了口气,道:
“主人,你没事就好。”原来他方才也中了迷药,黎素晕倒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阿北将冯七推开,扶起黎素就要带他走,冯七拦住他,几个彪形大汉立刻出现在她身后。
阿北道:
“你想怎么样?”
冯七理了理衣襟,开口骂道:
“你这人好没良心,我救了你与你家主人,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却要劫了人就走!”
汉子跟女人讲道理,简直死路一条,黎素拽了拽阿北的手:
“算了,冯七姑娘的幻术天下一绝,如果她不愿意,我们走不掉的。”
冯七让护院们下去,然后走到黎素身边,静静抬头打量他半晌,才道:
“有人要卖给我一个消息,很贵的消息。”
黎素并没有说话,静静听她说下去。
“他是我这里的熟客,我当然要给他一个好价钱。”
阿北不耐烦道:
“这与我们有甚么关系?”
冯七继续道:
“但是他不要钱。”
黎素垂下眼睛,他的睫毛美极了,此刻微微颤动,像要振翅远飞的蝶。
“我又告诉他,全乐坊镇,只要他看得上的人,都可以要,包括我。”
黎素微微抿了唇,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肚子上,尽管在旁人看来,那只是微微圆润了的征兆。
冯七嘴边又扬起个嘲讽的笑:
“谁知他也不要,他只是问我,冯七的幻术天下第一,能否帮我留住一个人?”
阿北气愤道:
“你这女人,快放我们走,若再扯东扯西,休怪我不客气!”
冯七并不理他,继续道:
“黎右使,作为交换,我也可以给你一个消息,你想问甚么,三天之内,我一定给你答案。”
阿北瞪大了眼,气得差点跳起,骂道:
“你这□,当天下所有人都同你一样!望川宫是你开罪的起的么?”说罢便劈手向她袭去,冯七轻松躲了,脚下生风,所到之处都是她的幻影,阿北找不到她的真身,使了力气一路追过去,拳脚轮换,却未伤及对方分毫,倒是惹怒了暗处的大汉们,几个人一齐,百招之内,阿北便败下阵来,此刻冯七才出现,待黎素追出来时,冯七正拿了铁链,嗖地一下穿过阿北的琵琶骨,将他牢牢锁住。
其中一个大汉拽起阿北的头发,他一张脸露出来,笑了笑,将嘴里的血水吐在冯七脸上,冯七立刻一个巴掌甩上去,吩咐道:
“将他关进水牢,没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接近。”
黎素拦住他,道:
“伤我的人,还要问我同不同意!”
冯七只是笑:
“黎左使,你不过是望川宫的弃子,怎么说起话来竟底气十足?”
黎素恨自己如今勉强只剩三成功力,插翅难逃,不由郁气攻心,眉头紧锁间,忽闻一阵沁人花香,渐渐又不知人事。
再醒来时,裴云奕出现在他的床边。
黎素见了是他,一言不发,只是翻了身,面朝着墙继续睡了。
裴云奕等着他,一直等到天黑了,才开口:
“我只跟冯七说想见见你,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黎素默不作声,他又道:
“我没想到阿北会伤得那么重,已经请大夫看了,也把人从下面捞上来了,你要想见他,随时都可以。”
黎素呼吸均匀,背轻轻起伏,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听他说话,裴云奕之后继续道:
“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
依旧没有回应,他咬了牙道:
“不要任性了,你不吃,你肚子里那个总要吃!”
黎素心中一震,惊得坐起来,裴云奕握住他的手道:
“终于肯理我了?裴家世代精通医术,你这样反常,手脚浮肿,又怎么能瞒过我呢?方才为你号脉,我也吃了一惊。”
黎素面无表情道:
“这着实也算望川宫一个丑闻,一则笑话,你可以再卖给冯七,不知会不会有个好价钱。”
裴云奕望着他道:
“我只恨不能捷足先登。”又过片刻,才慢悠悠道:
“你还记得那几个果子么?我回去后,偶然在古书里见过,食之,男子可孕。”
黎素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一时竟十分委屈,他曾经觉得自己见不得人,为这怪异体质恼恨,如今,却如沉冤得雪一般,心里头轻松许多。
“你知道我有多悔么?我曾经,差一点就可以彻底得到你……”
☆、第一百二十二章
黎素好几天没有合眼;一沾上枕头;就慢慢睡了过去,手上还握了一把匕首;本意是在危急之时自行了断。不过他也觉得高看了自己,如今这副样子;又有谁看得上他;裴云奕的话他是不信的,其中的利益牵扯,他一时也理不清头绪;索性睡下了。
按照冯七的意思;第二日,乐坊镇上最大的青楼——星云阁,将要做一场交易,任何人在这里,都可以换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冯七收了裴云奕一份大礼,答应送一个消息给黎素作为交换。
第二日,黎素如常起身,梳洗穿衣,他已经想好要问什么了,其实根本不需要想,那句话就在嘴边,日日夜夜都要脱口而出。
天渐渐黑了,黎素在窗口望了一天,这一日,有许多人经过,黎素觉得一天好似一年,而他要等的人,也许从此再无音讯,他忽然不想开口问,怕杳无音讯,更怕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星云阁灯火通明,江湖上各路人马渐渐到了,华山、崆峒、青城……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有个穿白衫的青年,青丝及腰,气质出众,唯独脸上一道刀疤,不紧不慢地进了门。
黎素在对面楼上,眼睛一亮,原来小和尚并没死!天下易容,都逃不过他的眼。
那青年交了拜帖,自诩是武当后生,在阁中落座,片刻,外头嘈杂声一片,再进来,便是浩浩荡荡一群人,每个人衣角上都有一颗饱满水珠,为首的正是天一教黄岐。
星云阁侍从将人群中唯一的女子拦下:
“姑娘,烟花之地,恕我们不招待女客。”
女子很不高兴,想了想道:
“你们可有小倌?难道只许男人来风流?”
侍从做出为难的样子,却有人从楼上下来,一边鼓掌,一边道:
“叶蓉姑娘说得好,我若是不让你进来,不是折了咱们女人的面子。”
众人抬头一看,说话的人正是冯七。
黄岐回过头来看叶蓉,叶蓉朝他狡黠一笑,众人便落座了。
今日星云阁可谓蓬荜生辉,武林上有头有脸的人都到场,等待一个石破天惊的大消息。
而在二楼,有人居高临下,看大厅里的人神色各异,如同看一场戏。
“秦二公子,想清楚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公布这个消息,你就再也不是秦远岫,只是望川宫人人得而诛之的宋颜。”
“何乐而不为,我根本不想做秦远岫!阁下当日穷追不舍,不就是为了今天?”
那人笑了笑,先前行走困难,今日干脆坐在轮椅上,他伸手微微转动轮椅,往前移动一小步,道:
“说得也是,有谁愿意认贼作父。当年谢青夫妇受天一教主刘恒明重托,带着《惊和经》的心诀远走他乡,若不是秦风故意透露风声,前十二暗卫首领‘一尺书生’宋进为保谢青夫妇周全,也不至于客死异乡。”
秦远岫双手握拳,指甲深深陷进肉中,那坐轮椅的男人还在说话:
“是了,秦风为了一己私欲,他垂涎已久的小师妹姚霜,与他有一纸婚约在先,竟跟魔教中人宋进私奔,实乃天下笑柄!他这么做,不仅重得姚霜,借刀杀人解决了宋进,还落了个铲除魔教左膀右臂的好名声!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没想到姚霜已有了宋进的遗腹子,还一养就是二十年,江湖上谁不知道,秦风最疼二公子!”
秦远岫笑了笑,他的嘴角僵硬,眼中带泪,压低了声音道:
“自我记事以来,我娘就将身世如数告知,这些年从不敢忘!那个畜生,以外祖父全家相要挟,我娘若不下嫁他,天下之大,又能走到哪里去。好在苍天有眼,总算让我有机会手刃仇人。”
“你娘与白望川实则为表兄妹,因此你占着与白望川有几分相像,便得到凌九重的另眼相待,有了另一个身份——望川宫宋颜,宋上者。开始密谋解决秦风,取而代之,坐上武林盟主之位,为望川宫把控白道命脉?”
“杀了秦风怎么够,今天他依旧是武林人口中的道义,一百年后,还不知要被神化成什么样!我不是要助他羽化登仙的,我要他身败名裂!公开这段往事,我就再也不是秦远岫,从今以后,我只有一个名字,叫做宋颜!”
“你不怕凌九重怪罪下来,你打乱他掌控白道的大计,这个消息一出,从今夜起,江湖要重新洗牌,重塑格局,望川宫也将处于劣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