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你有什么错呢?”柳员外伸出手指,轻轻叹息,揩去她脸上泪珠。
“夏生……我没有管好、教好夏生……”六娘垂着眼,哭得越发不能自抑。
柳员外听她这么说,开始慢慢摇头:“养不教,父之过……六娘,这不是你的错。”
半晌,又听他艰涩的开口:“说起来……我是对不住夏生的。打小,就没照顾好他,让他一个人远远离家,又是在道观那种清苦的地方,连面都没见上几次……他回来后,我一直病着,连他成亲那天,都不能到场受礼,更不要说应有的关心爱护。宝璃虽好,却是丽娘硬指给他的,看似恩爱,未必就真称了他的心。他本就不在柳家长大,如今不想回柳家,也是情理之中吧……六娘,别信了我气头上的话,不是你的错。”
六娘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人,若和她哭成一团,终不成体统。所以他说完,眼眶泛红,却不再有泪。
柳员外老来受此巨创,丽娘又不在,他必须要独自强撑着打理家业。他自知,生命已如风中残烛。
但他不能就此倒下,更不能让人看出端倪,所以他不能找大夫来看。他还要守着这份家业祖产,留给夏生,以免那些外戚得了空子,想方设法的弄了去。
还剩下五日、四日……或是更少呢?
无论如何,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要坚持下去。
因为,他还没有等到夏生……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夏生是为了什么离开,只要肯回来,他就无条件的原谅夏生。
夏生……此番爹爹就为了你,赌上这最后的生命。
正想到这里,忽听外面有人扣门,接着是小厮的声音:“老爷。”
“什么事?”柳员外定了定神,沉下声音询问。
“外面有一位裴道长求见,说是少爷在青城山的师父。”芊红自缢身亡,丽娘也疯了,明该着夏生得势。这些乖觉下人,里外也都改口叫了少爷。
“快、快请!”柳员外一听,心情顿时激动狂喜。
裴道士是这十几年来,最接近、最了解夏生的人……他很可能,知道夏生的去向!
当下,柳员外也不待小厮通报,也不顾房里的六娘,直接冲出了书房,冲到了大门口前。
连腿灵脚便的小厮,都在他身后小步跑着,方能跟上。
门外站着位面容清癯的老道,身形消瘦挺拔,须发花白,目光如电。他举止间翩翩然,有出尘洒脱之态。
看到柳员外,他上前一稽首,也不等员外开口,便道:“贫道来这里,只是请员外放心。员外,一定可以等到夏生。”
柳员外怔了怔,忽然悟到这道士,竟是一眼看穿自己心事,并加以直断,定是高人。心头骤然清明,也觉再无牵挂,不由微笑:“道长……不知见到吾儿后,我还有多少时间?”
“……恐怕不长。”裴道士沉吟片刻后,终于开了口。
柳员外的眼神有些黯然,却还是点点头:“这样……其实就可以了。多谢道长。”
“员外请回屋安歇去吧。天明之时,贫道必带夏生回来。”
放下这句话后,裴道士朝柳员外拱了拱手,如来时突然般,转身便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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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裴道士的青灰道袍溶入夜色,柳员外不禁深长的叹了口气。眉目间,喜忧参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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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用修长若玉的手臂紧紧搂住夏生,在他身边睡得香甜。不时,还心满意足的咂咂嘴。
夏生却睡不着。他睁着深黑无神的眼,望向套在自己脚踝上的那个黄金环。从窗棂处照进的月光,将它映得朦胧生辉。
日里的那一场交媾淫合,折磨得他死去活来。事后,虽说阿紫替他仔细清洗过,又上了最好的药,但受伤的后庭,此时依然隐隐作痛。
一开始,就知道阿紫恨他……但知道是一回事,亲身体验感受,又是另一回事。
他忽然间很害怕,像坠入了一片深渊,却怎么也沉不到底。
害怕的,不是发生过,和即将发生的伤害报复。而是害怕,阿紫对自己的怨恨。
他们之间,是真的……只剩下恨了吧。
“夏生……夏生……”裴道士的声音,忽然传到耳边。不过,听起来,遥远而飘渺。
是幻觉吧,夏生苦笑了一下。
然而此时,狐狸已翻身坐起,一把将夏生紧紧抱进怀里,目光警惕的打量起周围:“谁,是谁?”
“夏生!夏生!”此时,声音已近在咫尺。
与此同时,阿紫用妖力幻化的这间小屋,忽然消失。
夏生错愕的发现,自己和阿紫,竟躺在一块平放在地面,堆满了苏绣的大青石墓碑上。
周围,野草零离,乱石嶙峋。旷野的山风,不时呼啸疾驰而过,吹乱了散落四处的点点淡绿磷火。
一直只知道此处是荒郊野地,却没发现,这里,竟是乱葬岗。
想起七日以来,都和阿紫居住在此间,夏生只觉冷风浸浸,毛骨悚然。 【红尘】
43
不远处,裴道士立在乱石荒草中,衣袂在风中翩翩翻飞,神情恬淡。他本就仪表脱俗非凡,如今置身于四周寂静惨淡的风景,越发显得恍若神仙临世。
“……师父!”夏生看见裴道士,激动得要迎过去,却被阿紫的双臂死死箍在怀中。
“你哪里也不许去!”妖狐明显感到了危险和威胁,在夏生耳边喷着热气,咬牙切齿。
“狐狸,够了。”裴道士一掀拂尘,缓步上前,“夏生虽损你一目,却助你避过天劫,你们之间,已经两不相欠……更何况,你对他做出的那些事,已经过了分。”
“哈哈哈……”阿紫仰天长笑,须臾目光一凛,“我懒得听你那些屁话,你此番,是来降我的么?”
裴道士点点头:“不错。”
“你这老贼,倒像是有几分道行的。”阿紫的神情,顿时阴鸷认真起来,“你应该也知道,我是极阴之体,如今又是身处夜间乱葬岗……说起来,你搞不好连性命都会不保。”
“阿紫,别伤我师父!”听他们这一来一去,夏生不由为裴道士担心,脱口而出。
“你给我闭嘴!”阿紫听他这般说,只觉急气攻心,伸手就给了夏生一记耳光。
他刚才对裴道士所说的那番话,其实大半是在夸张自己的优势。一方面是让裴道士知难而退,另一方面也是为自己提劲打气。
再怎么说,阿紫也不过是一个,仅有三百年道行的小妖,而且有着不能杀生的戒律。性命不保的,不会是眼前这老道,反而很可能是阿紫。
但夏生非但看不到阿紫以命相搏,定要将他留在身边的决心……居然还要担心别人。
要阿紫怎能不气,怎能不恼?
夏生被打得左颊微微红肿,唇角泌出血渍,眼神渐渐黯淡下去。
是的……他是阿紫的什么人?又怎能,左右阿紫。
刚才那句求恳,真正是愚不可及。
“来吧,老贼!”阿紫抱住夏生,腾身而起,宛若飞仙般落在三尺外,一块矗立的大石碑上,厉声道,“大爷送你归西!”
妖狐意态嚣张的说出这番挑衅,其实心中痛如刀割。
夏生。阿紫在你心中,是不是永远都只会害人,永远都不会受到伤害?
今夜阿紫若死在这里……夏生,你会不会,稍微露出点难过的表情?
“……你这狐狸,倒是有张不饶人的利嘴。”裴道士轻轻叹了口气,缓步上前,“有什么招术,就使出来吧。”
妖狐咬了咬下唇,右手陡张,在空中一挥。
只见点点磷火,顿时从四面八方飞舞至妖狐的身前,在月色中,形成一抹流动的绚烂莹绿。
他道行本就低微,又带着夏生,对这老道硬拼的话,显然毫无优势。最好的办法,只有先虚张声势,好似要放手一搏。待老道全神准备应付攻击之中,施法困住这老道,然后迅速逃走。
生或死,只看这一击。
“去吧!”阿紫大喝一声后,那道流动莹绿忽然变成剑形,朝裴道士激射而去。
裴道士连忙格档,却没料到,那看似前来攻击的莹绿宝剑,竟化做索状,将他全身一道道缠绕束缚。
“嘿嘿……此时夜深,又是在乱葬岗间。这幽冥死魂化做的捆索,看你如何能解?至于大爷我,就不奉陪了。”阿紫抱着夏生,对裴道士扮了个鬼脸,便准备举步离去。
举步、举步……咦?为何,竟抬不动腿?
阿紫大惊失色的低下头,只见万丈银丝绕满了脚下的整块墓碑,将他的腿脚紧紧缠住。
“狐狸,你可认输?”那是拂尘的丝。银丝的另一端,在不远处,微笑的裴道士手里。
“不可能……”妖狐已经完全泄了气,看看一边被捆住的裴道士,再看看另一边微笑的裴道士,喃喃道。
这道士,竟会分身术不成……不过,纵是真的神仙,在被捆住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从这捆索中脱身,而且将阿紫反困。
他,如何办到?
“狐狸,觉得奇怪吗?”手握拂尘的裴道士轻笑,然后叱一声,“解!”
随着这声叱,被捆索加身的裴道士,顿时消失。一块陈旧的八卦护符,从半空中落至地面。
与此同时,形成捆索的死魂,如被惊的流萤,四散纷飞。
阿紫捆住的裴道士,只是用护符化做的人形。
他纵是向来骄傲,也不由得沮丧灰心——自以为得计,却原来,被人一早就瞧出了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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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过来。”
夏生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怔住,直至听见师父的声音,这才回过神。
再看阿紫,那万丈银丝已经蔓延至他的全身,将他的手脚密密缚住。此刻,他再也不能困住夏生。
夏生连忙挣开阿紫的怀抱,跳下石碑,走向裴道士。
“……夏生!!”
他身后,传来妖狐的呼唤。声音凄厉尖锐,宛若泣血。
夏生的脚步顿了顿,黑眸中,顷刻间闪过无数复杂情感。
却终究,没有回头。
夏生走到裴道士面前,低眉躬身,道声:“师父。”
面对着抚养自己成|人的恩师,这一躬尚未到底,夏生已是哽咽不止。
“夏生,我知道你受了苦。”裴道士拉了夏生,缓步走向被困的妖狐,叹息着,“一切虽由狐狸而起,但他初衷不过是惜命保命,其情可悯。”
“再者,你在其中,也并非毫无过错。你明知钟老道修行邪术,甚至因此被逐出师门,还求他帮忙降伏狐狸……却可知,上天尚有好生之德,惩罚万恶之愿。”
夏生垂着眼帘,泪水缓缓沿着面颊流下,默默的点头。
“所以,你们也算得上是两不相欠。”裴道士来到阿紫面前停下脚步,拍拍夏生的肩,“只是夏生,如今你可放下了?”
“我……能够放下。”夏生泪水未止,沉默了半晌后,哽咽着回答。
“屁话!全是屁话!”被缚的阿紫听他们这一问一答,不由又急又气,嘶声咆哮,“柳夏生,你给我听着!你欠着阿紫的,没有还清!远远没有还清!”
“狐狸,你这不管不顾,只顾乱来的性子,也是该磨磨了。”裴道士摇摇头,抬眼望向阿紫,“再过几日,我会带你一起回青城山……那里山明水净,最宜修身养性。”
“不要!我才不要,和你这老贼一起去什么青城山!”妖狐厉声道,气得浑身打颤。
“放心好了,那里有几个和你修行年月相仿的山妖狼怪,而且都受贫道度化,尊贫道为师……狐狸,你虽然会气会恼,却不至寂寞难捱。”裴道士却半点不怒,拈须呵呵一笑,“时间久了,说不准还会喜欢上那个地方。”
说完,裴道士双手结印,右手食中二指并拢,指向阿紫眉心,道一声:“疾!”
阿紫只觉全身瘫软。凄厉惨叫一声后,身子开始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