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没理会那个少年,只是用莹润透彻的眼睛凝视着我。
我搂过他柔韧的腰际,反而拉近了彼此,带着凉意的长指漫不经心地掠过鹤光滑的脖颈,感受到细小的喉结快速而紧张地滑动了一下,皮肤下的脉搏快了几瞬,是和人类有所区别的生机跃然。
“如果我说不呢?”比起初遇时的羸弱瘦小,这几年鹤貌似长高了一点,而今已快够得上我的胸膛。从微垂的眼帘漏出一点意兴阑珊的寒芒,我懒懒道:“不愿带路算了,我们一会再见。”
少年面色复杂地看着我们,“你们原来是这样的关系?”
“很明显不是吗?”我略略挑眉。之前鹤不是称呼我主子了吗?一般来说不是应该立刻反应过来我们是主仆关系了吧。耳聋眼瞎还是脑残了,我不无恶意地揣测道。
他的面色却更加暧昧难明了,“你好自为之。”他放下了敌意,转身离去的同时,抛下一句,“随我一同进村吧。”
“主子,他……”鹤从我的胸膛抬起头来,有些警惕地看着前方的少年,“我知道。”我竖起食指轻点他还欲张合的淡色唇瓣,阻止了他的话语,“不觉得这样比较有趣吗。”我笑得饶富兴味。
三人以比常人快得多的速度前行,不出一个时辰,已能远远看见袅袅漂浮的炊烟,听见若有若无的犬吠。一片小小的村落在山脚与世无争地躺着,如冬日里的第一片雪,祥和而安宁。
少年一直冷漠的侧脸也变得柔和起来,他轻声说道:“这里就是我的家了。”从我们的位置看下去,茅草为顶的农舍鳞次栉比,靠近平原的那边,大片的田地呈半月牙包围之势,被蜿蜒的田径分割成任意的无数块,作物葱茏,长势喜人,看得出来它们的主人勤劳能干而且朴实大方。
少年抖了抖背上的柴篓,加快了步伐,还未到山脚,已有眼尖的村人发现了他,一时之间“小蝼”的招呼声络绎不绝,少年带着极其生动的笑容一一答应。
“你在这里很久了?”鹤纳闷着少年原来也存在着那么热情友好的一面,走在前面的少年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却被迎面扑来一巨型物体,伴随着银铃般明亮的声音“小蝼哥哥!”,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原来是个梳着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孩。
少年有些无奈地后退一步接稳了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宠溺的语气听不出一丝责备的意思:“下次别这样了,小心摔着!”
“才不会呢!我知道小蝼哥哥一定会接住我的!”小女孩歪着头,笑得一派天真无邪,此时看到了我和鹤,好奇道:“小蝼哥哥,他们是谁啊?”
“哎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后面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农妇过来牵过小女孩的手,训道,“每次见到你的小蝼哥哥就跑得疯快,也不怕烦了你的小蝼哥哥!”显然这种情形经常发生,而中年农妇也并没有真正生气,她和颜悦色地正对我们,说道:“这个村落好久没有客人来访了,好心的过路人啊,今晚就在这里歇息吧。”温言细语中没有分毫勉强。
我躬了躬腰,声音也带了两分尊敬:“如此,打扰了。”
鹤奇道:“您为什么不觉得……我们也有可能是小蝼带来的朋友呢?”说完,他还朝被唤为小蝼的少年调皮地眨了眨眼。
农妇呵呵笑出声来:“半年前,小蝼的家人全被强盗屠害,他经此变故完全失忆了,连家乡和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在山中流浪了数日才碾转来到这个村子,又哪来过去的朋友找他?”她爱怜地搂过少年和小女孩,“没关系,都过去了,这里就是你的家,村里人都是你的家人。”
而少年也没有流露出丝毫伤心的样子,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我娘给了我现在这个名字,我叫做土蝼。”
鹤的神色古怪起来。
名为土蝼的少年继续说道:“当然是养母。”
这回换鹤面色复杂地上下打量土蝼了。
农妇拉着小女孩,和悦笑道:“无论姓名和身份,我们村子从来热情好客,不嫌弃的话,你们父子尽管放心地多住两日就是了。”
“……是主仆。”鹤挫败地更正她的说法。
“啧是娈童。”同时响起的是土蝼沉着的声音。
鹤顿时涨红了白皙的面皮,羞恼地看着土蝼。土蝼回以不示弱的眼神。
“我都不知道,原来我们有这么丰富的关系,鹤。”我笑了,挑起他耳边一缕柔滑的黑发,俯身轻吻了一下,最后几个音节几乎是贴着鹤的耳际浸透过去,温热而沉稳的呼吸使他小巧而形状优美的耳垂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很想,咬噬。
“主子……请您别玩我了。”鹤困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长而密的羽睫遮住了墨玉般的眼瞳,他微侧了头,用湿漉漉的眸光祈求地看着我。
“好吧,我的确对青涩的孩子不感兴趣。”我收起那一瞬的失神,故作遗憾地松手,敛容正色道:“正式介绍一下,我是江泊,一个术师,旅行之人。旁边的是鹤,目前是跟随我的仆从。”
除了土蝼,大家都是一副平常的样子,显然对术师和仆从没有概念,倒是小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什么是术师啊?”
我思索了片刻,玩笑道:“一般而言术师被尊称为天神行走在山海界的象征,其实不过是欺世惑众的神棍罢了。你可以认为我是见证者。”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胡大婶!”一声急促凄厉的呼声抽走了此刻和缓温煦的气氛,一个头扎汗巾卷高了裤腿的中年男子赤脚从远奔来,“潘大哥他——”
“别急,慢慢说。我家老潘怎么了?”被称呼胡大婶的中年农妇笑意盈盈道。
中年男子艰难地颤动了两下干涩的嘴唇,一咬牙说道:“村后单老头家的田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看衣帽……像是潘大哥的。”他用的是不确定的词句,语气里却是溢满了确然的悲恸和恐惧。
胡大婶松开了牵着小女孩的手,目光直直地盯视着对面的男人,她强笑道:“怎么可能呢?大兄弟,快别开婶子玩笑话了。”
中年男子却避开了胡大婶审视般的目光,佝偻着身子不敢应声,数秒的沉默如同亘古的漫长,他忽然匍匐在地,彷佛竭尽全身力气捶打着地面,哭嚎着泣不成声。胡大婶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远处熙熙攘攘的杂声响起,越来越多的村人从四面八方向村后聚集。奔走,呼号,尖叫。声音如针刺般扎得人生疼。
“不会的……”胡大婶失魂落魄般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她忘了身旁一脸惶色的小女孩,径直往人流的方向奔去,但脚步虚弱无力,踉踉跄跄,根本迈不开步子。她敲打着双腿恨恨地叫道:“你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你倒是跑起来啊!”
一双温暖的手从后面搀扶起她歪斜的身体,土蝼卸下柴篓沉声道:“这个村子不会发生这种事的……”他安慰着自己也不太敢相信的话语,浅棕色的眸子里酝酿着仇恨的风暴。
等我们一行人匆匆抵达现场,才知道之前中年男子说的“尸体”,实在是太客气的说法。
完全像是被最凶残的野兽噬咬过的残骸,仅依稀辨得出人形。面目全非的脸上,仅余的一只眼珠死不瞑目地睁得老大,惨白的骨头上粘着破碎的筋肉,已干涸的血液将它们染得斑驳,肠子从被撕开的肚子里拖出,拉得老远,内脏洒溅得到处都是。
彷佛自灵魂深处挤出的哀鸣,胡大婶看着眼前惨烈的景象,身形晃荡了两下,她下意识地想捂住小女孩的眼睛,手却无力地缓缓滑落,在众人惊慌的目光包围下晕倒了过去。
小女孩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小山村宁静的上空。
天,更暗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土蝼(二)
日光收起了最后一丝热度,昏暗如曼妙的轻纱温柔地笼罩了天地。
“是你干的。”土蝼兀然变得阴沉的眼没有温度地盯着鹤,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神色变化,毫不怀疑如果鹤稍露破绽,他就会扑上去不知干出什么事来。但鹤只是无比坦荡地迎上了土蝼审视般的凌厉目光。
“怎么会呢?”一个稍微大胆一些的村民或许看到了土蝼领我们进村的全过程,此刻插句小声道,“他们也是刚来的啊。会不会是……山中的野兽?”周围的人都默不作声。我们一路走来也是知道的,山中野鸡野兔都不多见,大型野兽出现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这也是这个村子以农业耕作为主,不见猎户的原因。如果真是的话,这样的残骸……得是多么凶残的猛兽?
说话间,我已上前一步单腿蹲下。尸骸呈仰躺状已然完全僵硬,翻动间发现背部出现了紫红色的尸斑,指尖按压尸斑稍微退色,静候一会儿原有尸斑没有消失,而新的尸斑也没有形成。暗暗使了个变化,尖锐的指尖切开尸斑皮肤,无视身后响起的“你在做什么的”的嘈杂之声,用指尖沾了一点从血管断面缓慢流出的血滴,看着不断渗出的浅黄色液体,眸底暗了又暗,“从种种死后现象来看,死亡时间为六七个时辰前,换言之,大约就是今早卯时遭遇的不幸。”我抚过尸骸的眼皮,合上了那只惊恐浑浊的眼睛,顺手将指尖沾染上的血液抹了个干净。身后不断涌来村民,纷杂的同时倒也没有彻底失去冷静。还是说……闭塞而平静的村子发生这等恶性事件,大家一时都无法接受?大脑一片空白时,连思考、愤怒、悲恸等情绪都不及反应,等明白确实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身体已经完全被恐惧所攫获。有人开始呕吐起来。
村子不大,土地面积也算不上广阔,估计被称为单老头的老人今天一直在家歇息,而人们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才没有及时发现处于这偏僻地方的尸骸。“更大胆地猜测的话,现场完全没有拖行和打斗的痕迹,老潘应该是被正面突然袭击背先着地,没来得及呼喊就被咬断了脖子,只垂死挣扎了两下就断了气,接着他的肚肠被挑开,尸体被啃咬成这副样子。”我示意村民们注意伤口,“能直接将一个壮实的成年男子扑倒在地一口咬断脖子,妖兽的体型和力气可窥一斑,直立时的高度约达六尺;从爪痕来看,妖兽有很尖锐的利爪以供自己撕裂和切割,但奇怪的是,相当粗糙的肌肉组织断面表示,妖兽的牙齿应该很整齐并不锋利。”我内心暗测,老潘是正面迎敌的,会出现这种场面,只有三种可能:第一是妖兽的速度的确快到了老潘不及反应的程度,第二是当时正值夜与日的交替之际,而妖兽的视力在昏暗中相当具有相当的优势,再就是妖兽是以人类的姿态出现在老潘的面前,老潘完全没有防备,而且那人类的姿态……若是老潘熟悉的某人呢……
“妖……妖兽?”人群中有几人战战兢兢地提问道。
“啊没错。”我站起身来,状似不经意间扫过土蝼此时阴晴不定的神色,“虽然很弱,但现场的确是留下了妖怪的气息。”
“忘了说一句,我是江泊,一名时常和妖怪打交道的术师,目前正在游历中。见证并记录山海大陆的风俗地理,是师傅交予我的使命。经过倪国穿越荒漠,今日方来到这个村子,哪怕为了报答村子留宿我等的好意,我也会尽我全力找出凶手,以还公道。”
“天色已晚,大家都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