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安迪没有想过这些,他只想到宋家康会因为憎恨自己和宋家源而被罗瑶笼络,却全没想过,其实与仇恨相比,宋家康更无法释怀的是无法与生父相认的遗憾。在宋家康的眼里,始终最放不下的仍是这个隐瞒了他二十多年的真相,父子想见却不能相认,比起宋左二人对他的欺骗,更令人痛苦万分。
只听宋家康接下去道:“说到底,还是因为家源哥才是他最重视的儿子啊。不论这是因为愧疚、悔恨还是其他,父亲眼中最重视的,就只有他。可是,你们却连回来看他一眼都不肯,非要让他含恨而终才肯解气。所以我好恨!我恨宋家源他有机会却不肯好好珍惜,我恨你敷衍拖延不愿对我坦白,我恨姐姐到最后一刻还对我演戏。可是我最最恨的,还是我自己!我在宋家生活了近二十年,父亲对我不可谓不关心。可是他对我越好,我就感觉到惶恐,我不喜欢,也不习惯。还为了那所谓的尊严,不顾大家的劝阻坚持要搬出去。我根本不知道当时他是怎么想的,也不晓得这一走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共处的机会……”
“阿康……”左安迪忽然觉得自己已没有立场再说任何安慰的话,宋家康所遭遇的一切已不是他肤浅的几句话所能够抚平。
“我知道,你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宋家康的语气渐渐稳定下来,定定看着左安迪道,“我会来纽约,是因为宋家源要我全权代理他的股东权益。”
“他已经去找过你?”左安迪有些意外。
宋家康点头:“他找到我,告诉我他有官司在身,没办法亲身出来主持项目的大局。而你又恰好不见踪影,整个宋家只剩下我才能保住宋氏的产业。”
左安迪听了,却很能理解宋家源的做法:“你与罗瑶做了姐弟这么多年,说起最了解她的人,非你莫属。一旦宋氏的财产落到她手上,你能猜到她会怎样处理。宋家祈年纪还小,而罗瑶自己又没有管理公司的能力,要是大权落在她手上,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立即变卖股份兑现。到时候宋氏分崩离析,你父亲多年辛苦拼搏下来的基业会很快毁于一旦。”
宋家康对安迪的猜测没有否认。不仅如此,以他对罗瑶的了解,结局可能只会更加糟糕。罗瑶很可能为了防止宋家源反扑,在集团内部掀起内斗,分分钟为了彻底搞垮宋家源而牺牲宋氏利益,而在这其中,大有前景的纽约公司就会成为首当其冲的陪葬品。
“我真的好恨,为什么我会姓宋!” 宋家康苦笑一声,道,“要是我根本就姓罗,或者就可以狠心上庭,来指证你们,让这场闹剧早日收场,分出胜负。”
“不,不会的。即便你真的姓罗,你也不会这样做。明知是错的,却还是一意孤行,罔顾事实真相,你不是这种人,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左安迪肯定道。
宋家康自嘲地笑了一下:“是么?怎么看起来你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
左安迪道:“其实你也早有所觉了,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6 章
宋家康愣了一下,仿佛没有听清那句话,只是茫然地看着左安迪。
左安迪顿了一顿,接下去道:“不论你是不是姓宋,你都是你。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也没必要为别人的错误买单。做你认为对的事,选择你认为正确的选择。要是家源不信任你,他也不会来找你。如果我没猜错,他其实一开始就想将公司委托给你的,跟我是否在他身边并没有关系。我不在还有阿邦在,可是他也没有找乔正邦,那是因为你才是适合的人选。他知道你不会辜负他,而你也的确没有,对不对?”
宋家康听了左安迪这一番话,沉吟了一下,说道:“项目已经基本落实,明天晚上待所有的资料到手后,就可以回香港筹备新公司和竞标的细节了。”
左安迪闻言微笑:“他果然是没有看错人的。”
“可是你呢?”宋家康突然抬起眼,问话有些咄咄逼人。
左安迪怔了一怔。
“他初审败诉,现在已成了被告。要是接下去的官司继续打输,分分钟就要进监狱。这种时候,你为什么不在他身边呢?”
宋家康问得直白,左安迪竟一时找不到借口。
然而宋家康似乎并不打算放弃,不依不饶道:“你自己也说,现在是十分关键的时刻。但在这样的时候,为什么你会在千里之外的纽约?”
“我……”左安迪难免有一丝心虚,刚才他是那么地振振有词,现在却语塞起来,胸口似有一柄锐器顶住,锋利的尖端顶穿了厚重的外壳,透出凛冽的寒光来。
半晌,那刺痛终于穿透了胸膛,一切好像豁然开朗了,安迪蓦地仰起脸,道:“要是我回去,你能不能帮他上庭?”
“上庭?你要我指证……指证我姐姐么?”宋家康像是丝毫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一口拒绝,“不,我是绝不会出庭的,姐姐虽然与我并无血缘,但二十多年来毕竟对我不薄。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我都对她感恩。不能在这件事上帮助她已经让我内疚,再要让我反戈相向更是绝无可能。”
“可是如你所说,要是输了官司,家源会有牢狱之灾的!”
“可是凭我一个人的证词又左右得了什么!我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我同他有什么血缘关系,是因为这个让我又恨又怨的姓!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愿意姓宋,你忘了他母亲对我生母做过什么!”
“可是……阿康,上一辈的事,与家源毫无关系。”
宋家康道:“Andy,要是你真想为他做些什么,就自己为他做。我不是你的木偶,不能代替你弥补你心里的遗憾。”
左安迪一怔,宋家康一语道出他心中症结。以往的安迪心思虽不能谓深沉,但总不至于七情上面,谁料到现在连区区宋家康都能一眼看透他的心思,若还说他没乱阵脚,那可真是明眼说瞎话了。
宋家康顿了一下,见左安迪反应窘迫,也不是真想这样奚落他,便道:“你要是真的还想为他做些什么,为自己买张机票就可以。你的支持,大概比什么都重要的。”说罢他便站起身,与Edmond又交代了几句。他们本来就已经用完餐,Edmond过来同左安迪道了别,两人便结伴离去了。
安迪点的菜品刚刚上桌,然而他对着面前热腾腾的食物却没有兴致,掏出了纸币放在桌上,便也转身离开了。
街道上空仍飘着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它们飘落的姿态如一个拉长的慢动作镜头。左安迪在这一个镜头里穿行,周围的路人都成了布景。路沿和街转角的热狗档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白纱般的雪。左安迪见到自己呼出的空气凝成了白雾,莫名就想起了那一个温暖的口袋。他的手曾被另一只手紧握着,放进那口袋里,而后从指尖到手臂,最后乃至整个人,都被这一个口袋传来的热量所温暖了。
这并不是左安迪第一次孤身一人行走在异乡,在过去的十余年中,他曾穿越过世界各个城市的街道,也独自面对各种突发的状况。然而从没有哪次好像现在这样,让他忽然感觉到惶恐与寒冷,体会到周遭的陌生,以及对前路的恐惧。脚下每迈出一步都变得愈发艰难,彻骨的寒冷从脚底透上来。左安迪忽然发觉,他像被一股巨大的压力束缚着。没有了宋家源在身边,这压力非但没有减小,反倒成倍地扩大起来,好像一根拉长了的绳索,距离越远,勒得他越紧,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然后,在这巨大的压力之下,胸腔中的裂缝越开越大。终于,那个包裹住他心脏的坚硬外壳轰然一声,碎裂开来。
眼前豁然开朗。左安迪抬头看着前路,眼前一片模糊,然而心中却一片清明。他这才明白,自己害怕的是什么,需要的又是什么。
原来他一直都误会了,宋家源对他而言根本不是负担。怕辜负了他,才是安迪的负担。
但这负担再深重,他都顾及不了了。宋家源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不可分割,无法忽视,甚至由不得他来选择。他是他生命中的一则既定事实,无论安迪多么想否定怀疑拒绝逃避,这事实都在那里。要是他们没有重遇,安迪还可以选择继续逃避下去,沉浸在他为自己准备的假象之下,学着萧锦良教给他的那套方法保护自己。然而命运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他们终于还是遇上了。而左安迪知道,他已经没有借口再逃避。
他想回到宋家源的身边,想告诉他,他愿意。是的,他愿意同他结婚,他愿意冒险。哪怕这是一种不顾后果的自私,但左安迪愿意尝试。他想告诉宋家源,他会尽力,因为这承诺太重,他不曾经历,所以一开始他害怕了胆怯了。然而现在这一切的害怕他都再顾不上,失去宋家源的恐惧胜过了一切。现在他只希望宋家源能如同之前那样,继续为他保留这一个尝试的机会,不要将留给他的那道门关上。
然而想到这里,左安迪的脚步却停下了。在他的想象中,仍是存在着那么一个机会的,可在宋家源的认识中如何,他却没有把握了。左安迪只是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他想也许那个属于自己的机会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他对宋家源的拒绝是那么的不留情面,他转身离开的那道门,即便再回去也没有人在里面了。
雪片在安迪的外套和头发上积聚,他的脸和手都冻得发红,良久,他伸出冻红的手指打开了手机,用信用卡为自己定了两个小时后的航班。
萧锦良的手术安排在两天后,十五个小时去十五个小时回,剩下三个小时往返市区,或许来得及匆匆一面。
左安迪在心中来回盘算着行程和路线,生怕因为安排失误而导致两人错过。这样的忧心不知为何总是挥之不去,左安迪为这潜意识的不祥预感而不安,不禁在心底反复思索。忽然间,他一个激灵记起,自己现在所作的根本同十多年前的宋家源一样!当年的宋家源也是不发一言离开,而后又不远千里地回来,但是他回来见到的,却是左安迪同萧锦良会面的一幕。所以他又离开,带着遗憾,一走就是十年。
安迪终于可以想象,这十年来他是怎样度过的。
命运像跟他们开了一个玩笑,竟让十年前的一幕在今天重演。同样的剧本,同样的主演,只不过调换了两个人的角色,让他们体验到彼此当时的心境,再经历一次同样的考验。
究竟是幸运抑或是不幸,都尚未可知。只是左安迪知道,这一次,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了。
手机在手里震动起来。安迪看见上面的来电是一串本地电话,怔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萧锦良待的医院电话号码。
作者有话要说: 加班到快10点,在公司里更完现在回家~
☆、第 67 章
“左先生,萧先生的身体状况有一些恶化,主刀医生决定提前实施手术,麻烦您尽快赶到医院协助我们完成术前准备。”
电话那一端护士说着流利的英语、口齿清晰,语气镇定,然而左安迪的心脏却被那串语句背后的含义而重击了一下,不安地跳动起来。身体恶化到要改变手术时间,显然不是常见的情况。他挂掉电话便拢了拢大衣,加紧脚步跑向街口,伸手截停一架黄色的士,拉开车门就朝医院匆匆赶去。
手术室外的灯光苍白而明亮。医院内有暖气,并不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