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锦岚闻言一挑眉:“这么说,我这成绩真不是有人从中作梗?”
“你想得有点多,”大哥微微沉了脸,“这次恩科又是誊录,又是糊名的,我们就是想帮你,那也是爱莫能助啊。”
“大哥此言非虚,不过我今日在朝中还听了个有趣的传闻,”周锦凯笑着对周锦岚道,“关于三弟此次科考的。”
“此话怎讲?”周锦岚忙问。
周锦凯道:“父亲常说你是我们兄弟三个当中最有天赋的,我们当然也深知这一点。平日里只当你是小孩儿心性儿,不大爱念书,却不知,你只是没遇到伯乐。”
周锦凯说到这里,略微看了看兄弟二人的反应,接着道:“你可知你三场试中,哪门考得最好?”
“不知道…策问?”
“是词赋,”周锦凯纠正,“你可记得在那一场考试中,有位同考官看了你的卷子?”
周锦岚想了一想,道:“好像确有此事。”
“那个是礼部的孟大人,作为这次八个同考官之首,他很欣赏你的词赋。在看你的卷子时,顺嘴背了几句,后来阅卷看见了,便直接归到了前三十之列。复审的时候,主考刘大人甚是喜欢你的试策,据称‘有礼有节,有法有度’,便将你一路提到了第四。”
周锦岚闻言,甚是欣喜:“这么说,我真是凭实力考的?”
二位哥哥对视一笑。
大哥继而总结道:“虽然有点投机取巧的嫌疑,但确是真本事。”
周锦岚顿时心花怒放,心里的石头也总算落了地。
说实话,乍一看到这个成绩时,他自己也有些许怀疑。只不过见到方子璞那么真心的为他高兴,再加上小书生平素里恨极了官场腐败、舞弊贿考的做法,他也只好强压下心头的疑虑。如今听了哥哥一番话,得知这样一个好消息,心里竟比吃了蜜还甜。
说来也怪,自从知道自己有实力考得第四后,周家三公子便比以往更加勤奋了。他想着,反正自己被关在家里,小书生是见不到了,还不如多读点书,到了殿试时发挥出色些,好让方子璞对他刮目相看。
只不过还是经不住思念如潮水般涌来。每当这时,周锦岚就提笔写一封书信,托了阿生带给小书生。信的内容也简单,胡乱扯些什么“今日早膳喝了两碗粥,厨娘做得有点咸”,什么“昨晚睡觉被蚊虫吵醒,惊觉该是挂蚊帐的时候了”,什么“好久不吃甘饴轩的果子,甚是嘴馋”…直把天上地下的东西变着法儿地扯了个遍,就是不提“我想你”三字。
而那方子璞也是真木讷,每次回信也都是些“甚好勿念”“注意膳食”“切勿贪凉”之类规规矩矩的应答,别说写一句“我想你”了,竟连自身近况也不曾提及一句。害得周锦岚的信送了等于白送,只能每晚抱着小书生亲笔写的那薄薄几页纸,委屈地抽着鼻子入睡。
到了殿试那天,周锦岚终于在保和殿外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小书生仍是一袭白衣,看起来瘦了些,也憔悴了些,一双大大的眼睛底下是浓浓的黑墨。周锦岚看着心疼:这木头似的小书生,八成是这几日太过用功,别把身体熬坏了才是正经。
但是禁宫里规矩森严,周锦岚不敢上前与之搭话,只得远远地看着。而后按部就班地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到拿到时务策,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策问的试题很简单,一共两道,一问南方水患,一问北方政局。周锦岚平素在兄长和父亲那里听闻过不少,正所谓照猫画虎,倒也下笔如有神。
暮时交卷,老老实实跟着人流往外走,本以为能够在出宫第一时间重逢方子璞,却在半当中被老相爷叫住了。原来老爷子也才从宫里出来,看见自家小子站在宫门口东张西望,顺手就把他逮回了家。
一日后放榜。一时间,京城的大街小巷充斥着传报人震天的锣鼓响,真可谓是车声辚辚、马鸣萧萧。传报的停在哪家门口,人们便知是哪家有了喜事,纷纷簇拥着要去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当然,这只是寻常巷陌人家,高中的人当中也有不少是高门大户子弟,若是到了那时,则该喜煞了传报的,光是彩头都能讨来不少。
相府家的捷报来得早,传报人到府时,周锦岚正在用早膳。
一声长长的“捷报贵府老爷周讳锦岚高中殿试二甲第四十三名——”,叫醒了相府里上上下下所有的男女老幼。
二甲四十三,的确是个可喜的成绩。虽比会试时差了很多,但周锦岚已经很满足了。他本就不是天赋异禀的凤毛麟角,能在短短两个月内以乡试三十一名的成绩考到如今,已是上天莫大的荣宠。就连他两个兄长当年的成绩,也远远在他之下。
此时,父亲大人和兄长们正早朝未归,府中只有老夫人管事。相爷夫人喜滋滋地赏了来人白银各五十两,出手之阔绰,让传报人差点笑掉了下巴。相比之下,周锦岚自己倒是一副宠辱不惊的姿态,此时此刻,他只关心小书生考得如何。无奈当着众人面又不好直接问来人,其实就算问了,他们也不一定知道。
而后的小半个时辰里,相府开始陆续热闹起来。迎来送往的达官贵人间,满声满载的道贺络绎不绝,送来的贺礼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堆满了厅堂。周锦岚一路堆砌着笑脸,只堪堪应付得过来。到得老相爷回府,府里便愈发地热闹,不少带着品级的官员们也纷纷上门道喜,拽着周锦岚说些官场套话,而后在宴席上几杯酒下肚,又开始家长里短地念叨个不停,埋怨自己怎么就没那个命,摊上个如相爷家小公子这般才干的儿子。
恭贺周锦岚高中的宴席一直开到月上东山方才散场。周锦岚喝得有些多,晃晃悠悠地回房,倒头便睡。因为有了老夫人吩咐,谁也不敢去打扰。
这一晚,周锦岚睡得很沉、很香。他做了个梦,在梦里,他见到了许久未曾谋面的方子璞。小书生还是那么好看,一袭白衣,撑一把鹅黄色的油纸伞,站在落着雨的街对面,安静地对他微笑。
第二日一早,新科进士们进宫朝见皇帝。周锦岚头天喝了酒,睡得沉了些,到得便也晚,差点就误了吉时。好在负责传胪的礼部官员认得他,一直拖到最后一刻,众人才见到周锦岚慌慌张张地姗姗来迟。
周锦岚还未来得及解释,便一头扎入了队伍,一行几百人这才在新科状元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走近朝堂。二甲四十三名的位置让周锦岚的视线很是受阻,正所谓是前也望不到头,后也看不到尾。他目光所及之处,只能隐约见到打头的状元郎小小的背影,还有他簇新的袍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队伍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之间,大伙就在大殿外停住了。
原来不是都进去,周锦岚无趣地暗道。不过想想也是,这大殿再怎么宏伟,也容不下这么些人同时站立吧?
耳边只闻得里面太监尖利的高声:“宣——新科状元方子璞、榜眼杜月林、探花刘雅重进殿——”
周锦岚登时就愣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就好像晴天一个霹雳打在了脑门上一般:
新科状元,谁?!
愣了有好一会儿,殿上的人说了什么他也一概没听见,耳边只不断地萦绕着“新科状元方子璞”七个字,一遍又一遍。
那日刚散朝,周锦岚一出宫门便四处寻觅方子璞的身影。无奈他们不是一路出的大殿,都到这时候了也不知去哪里找人。周锦岚此时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脑子就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要尽快找到小书生,他没由来的感觉到,若是迟了一步,自己就要与小书生越走越远了。
周锦岚没有坐轿子,他在京城的大街上一路狂奔,就好像身后有一只猛虎在追赶着他似的。
目的地是石府别院,不知为何,平素里门庭若市的别院,今日却很是冷清。看门的小厮也好似提不起精神,慢悠悠地带他进了门。好在他刚进门没多久,琅嬛就回了。
“石渊呢?”周锦岚甫一见到琅嬛,没头没脑地就发问,汗水顺着他的衣领不住地往下流淌。
琅嬛看起来有些憔悴,微微一皱眉,道:“不知道。这两天别上这儿找他,他回本家住去了。”
“那方子璞呢?”
“他?早就搬走了。”
周锦岚吃惊:“搬走了?”
琅嬛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塞进周锦岚手里:“擦擦汗。”
“你说他搬走了?”
“是,五天前,”琅嬛一边说着,一边赖洋洋地找了张凳子坐下,“其实我们倒不希望他走,只不过我们这里庙小,如今怕是容不下他这尊大菩萨了。”
“他中了状元,你们知道吗?”周锦岚追问。
“知道,昨天从繁昌街传来的捷报,我恰好听到了。”琅嬛淡淡地答,“你这是在找他?”
“废话,”周锦岚懊丧地低了头,“我倒不知如今还能上哪儿找他了…”
“哈哈,”不料琅嬛却笑了,“你找不到他的人,那御赐的新科状元府难道也打听不到?”
一语点醒梦中人。是啊,御赐的新科状元府。
“谢谢提醒…”周锦岚没精打采的道了谢,晃晃悠悠地就往后堂走。
“你去哪儿?”琅嬛在身后问道。
“回屋坐会儿…”
琅嬛看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忽然就笑出了声:“回屋…真当这儿是自己家了…”
周锦岚一路神思恍惚,轻车熟路地就摸到了西边厢房,右拐,第二间。
才五天的时间,周锦岚发现房间里竟然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从靠着窗边的茶水桌,到床头的几案,再到小书生受伤在床时惯常写字用的矮桌、矮桌上华贵的文房四宝,一切都是原样,一切都没有动过。
周锦岚慢慢走到衣柜前,颤抖着双手打开了柜门。果然,他连一件衣服也不曾带走。来时一件浸了血的衣衫,去时还是那件。他为他准备的东西,他一件都不曾拿走。
“但我此番考试,一则为的是家母在天之灵有个安慰;二则,如蒙朝廷不弃,派做官员,在下也想以一己之力福泽一方百姓。”
小书生的话语在耳边清晰的回响起来。
周锦岚低落地在床边坐下,将头埋进了方子璞曾用过的枕头里:“原来,你真的不是池中物…笼中鸟…”
许是老天爷为了应景,只听得“啁啾啁啾”一阵鸟鸣,周锦岚猛地一抬头,透过厢房的雕花窗户,他看见琅嬛正站在对面廊檐下逗弄着那只黄鹂。
琅嬛温柔的带着微微喑哑的嗓音从窗口飘了进来:“你也想他了么?我也是…只可惜,他总也有自己的路要走啊…”
是啊,这话说得不错,他总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以前大家都是举子,身负的功名小,责任也小,便可以任由着性子胡来。而如今,他们一个是新科状元,一个是进士出身,到底是不一样了。
周锦岚长叹一口气,又趴到了床上的小矮桌上。他记得,自从自己把这定制的矮桌送给方子璞,小书生便日日在上面研习功课,哪怕伤好了之后也是如此。就这样日复一日,这房间里常用的东西,怕是全放在上面了。
忽然,周锦岚想起来了什么。他抬起头来,将面前的矮桌仔仔细细扫视了一遍。一色十二支宣笔、朱黑二色徽墨、一摞洁白无瑕的宣纸、一方做工考究的端砚…什么都还在,只唯独缺了两样东西——小叶紫檀木的佛珠,和那半块鸳鸯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