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相爷这才住了手,惊道:“夫人…你午时晕倒刚缓过来,这是做什么?”
“娘,您真的晕倒了?”周锦岚诧异,连忙抱住母亲。
“是暑热,不关你的事儿…”老太太摸着他头发,转头又对着老相爷哭道:“老爷,看在我的面子上,算了吧…今日我派人去找他,撒谎说病危,把孩子吓得够呛,连忙飞奔回来,这下里气还没喘匀呢!可见岚儿还是很孝顺的…”
“哎…”见夫人言辞恳切,老相爷叹了口气,挥挥手,“去,到祠堂给我跪一晚上。吩咐下人,谁都不准给他送饭!”
“是…”周锦岚蔫蔫儿地应了,退出房门。
春末夏初的夜空繁星点点,夜里的风尚有些凉意,吹得草木“簌簌”作响。屋外间或有些虫鸣,便更衬得长夜漫漫。周家先祖祠堂里如死一般安静。
当然,这也只是外人看来。
“…我不过是顺嘴顶撞了他两句,而且句句在理,料得他也不会打我,哪里知道这次居然打得那么狠,我可是他亲儿子呀…”周锦岚盘腿坐在蒲团上,仰着脑袋,正对着祖先们的牌位聚精会神地嘀嘀咕咕,“爷爷你说,父亲这次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沉默。
周锦岚又往上看了一层:“太爷爷你觉得呢?”
依旧是沉默。
“高祖爷爷呢?”周锦岚不放弃。
依旧依旧是沉默。
“哎…”周三公子长叹一声,看来这世间是没有人能给他主持公道了。
此时,听得耳边一阵轻唤:“少爷——”
周锦岚吓了一跳,斜眼看见阿生正躲在屋外的廊柱后面偷笑。
“死奴才!你想吓死我啊?还不快滚进来!”冲着阿生一招手,那厮便提着个食盒屁颠屁颠地溜进了门。
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周锦岚抄起一块鸡肉直接就往嘴里扔。看来是饿坏了。
“少爷你慢点儿,小心噎着…”阿生用手给他顺气。
“哎,这个好吃,厨娘的手艺有进步啊,你也尝尝——”周锦岚夹了一块油煎豆腐塞进阿生嘴里。
阿生嫌烫,连忙吐了吐舌头。
“哈哈哈哈…”周锦岚笑得狂放。
周家三公子酒足饭饱之后,阿生便又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溜了。
周锦岚满足地摸着鼓鼓的肚子,觉得还是偷来的东西最好吃。然后把祠堂里几个蒲团胡乱拼在一起,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进去。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祠堂外虫鸣依旧,这一夜才刚要开始。
3、初夏寒梅
“少爷!少爷!大事不好了——”
周锦岚正睡得迷糊,耳边恍惚听见有人在唤他。
微微睁开眼睛,祠堂外熹微的晨光正透过镂空的门扉倾泻进来,照亮了空气中的尘埃,迷迷蒙蒙的。
“少爷!大事不好了!快起来——”阿生推开门冲进来。
周锦岚这才意识到不是自己做梦,真的是阿生在唤他。
“是不是我爹来了?!”他急忙跳起来,一边慌忙整理着地上皱皱巴巴的几个蒲团,一边焦急地问。
“不是!老爷今儿一早上朝还没回呢!”阿生伸手去拦他。
周锦岚闻言,又瘫坐了下来,耷拉着眼皮:“那你还叫得那么急…”说着倒头便要睡。
“哎呀,不是——”阿生一把拽起他,“是昨儿个您在街上撞的那个奔丧的!他把您告到官衙去了!”
“什么!”周锦岚大惊,“我不过就撞烂他一块牌位,又没伤着人!昨天他还神气活现地跟我在那儿叫板呢!”
“谁说不是呢,这人也太计较了!”阿生也跟着叹气。
周锦岚慌了。以往跟几个狐朋狗友在外头胡来,无论捅了多大的篓子,过后总是几两银子就把人打发了,这闹到衙门里倒是头一回。周三公子顿时就失了主心骨。
“那…那怎么办?”周锦岚无措地问阿生,“你是怎么知道的?”
“顺天府尹派了衙役,就在后门候着呢…”
周锦岚脚下一软,险些哭出来:“那我爹跟我娘…”
“少爷先别担心,我看他们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才派人到后院来传唤。你想啊,谁也不敢在相府闹事不是?”
“这倒是。”周锦岚定了定心神:是啊,谁有那个胆子敢拿相府的人开刀?
末了,手中纸扇一展,便又是那个风流潇洒的周三公子:
“走!本公子倒要会他一会!”
出了后院门,一顶水蓝色的轿子正在外面候着,两个衙役在轿门边并排而站,想必已经恭候多时。周锦岚一看这情景,心里便有了八·九分把握。气定神闲地挑起轿帘,回头对阿生说:
“你在家里等着,少爷我去去就回。”
坐着轿子慢悠悠地前行,两边衙役开道。周三公子这一路,行得好不风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顺天府尹家的小衙内出游呢。其实,衙内倒是衙内,只不过不是顺天府尹家的,而是老相爷家的。
一行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顺天府衙。
顺天府尹姓吴,乃刑部正三品侍郎。见了周锦岚煞是客气,连忙往堂后让座,叫人奉茶。
“今日周小公子大驾光临,令我顺天府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吴大人眯着一双肥猪般的眼睛,笑盈盈地看着周锦岚,倒叫他心里发毛。
周锦岚很不屑:正三品的官,一副狗腿样?说出去谁信?他两个哥哥还只一个正六品,一个从五品呢!
不待周锦岚答话,吴大人接着说道:“其实今日叫公子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不,下官今早听说,公子昨日午时在繁昌街口与人有过一些争执。下官查了一番,其实根本没必要闹上官府,无奈那苦主有功名在身,下官就是有心包庇也得走个过场不是?”
原来遇见那群送丧的人是在繁昌大街,昨日事出紧急,自己竟然没意识到。周锦岚心想,这阵子是中了什么邪?老跟那条街过不去。
“既然是有功名之人,那也必是读过圣贤书的。本公子也有功名在身,你只管叫他来便是。”周锦岚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心说,既然是个读书人,便该知道进退。欺负一届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总比欺负一个地痞流氓要来的容易。
周锦岚这话不假,他自己的确有功名在身。只不过,还没等到朝廷直接给派官罢了。
“那是,那是…”吴大人忙不迭地点头,“那么周公子在后堂静坐,下官这就升堂。”
原来人已经来了。
周锦岚冲他挥手:“去吧…”
奴性入骨的顺天府尹如得了圣旨一般,乐颠颠地往前去升堂。周锦岚就坐在堂后,隔着一扇雕花窗,堂前的事情纵然看不真切,倒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见前面惊堂木一响,吴大人官威一振,便是升了堂。
“下跪者…额,堂下何人?”吴大人的声音清晰地透过窗口传来。
周锦岚循声往窗外望去,隐约只能看见一个影子。那人年纪很轻,约摸十六七岁,直直立于堂中,依旧瘦弱,依旧披麻戴孝。
周锦岚笑:“哟,还真是个有功名的。”
“学生方子璞,见过大人。”声音依旧嘶哑,却是极柔的,跟其人一样。
“方子璞,本官若没记错,你可是举人出生?”
“是。去年秋闱,京师第七名举人。”
周锦岚一惊:竟跟自己同榜?
“咳咳…”吴大人清了清嗓子,道:“那你今日而来,状告何人?所为何事啊?”
“昨日学生已将案情诉与大人,大人今日缘何又明知故问?”
“谁…谁说的…”吴大人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今早才知道的。”
堂下的方子璞略微一顿,再开口,便添了几分疑惑:“大人难道忘了?去年秋闱之时,学生便与大人相识,昨日冒昧登门,大人还义愤填膺,说定要与学生讨个公道…”
“住嘴!”吴大人连忙喝止,“公堂之上,岂容你与本官套近乎!”
这边厢,周锦岚听了,笑得见眉不见眼。
敢情这顺天府尹平日里在京师也拉拢了不少有前途的举子,昨日里定是冒昧答应了人家要“讨个公道”。结果今日才得知这小书生要告的竟然是他,当朝宰相家的小公子…
“有趣,真有趣…”周锦岚拿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面,神情似是在听一台活色生香的大戏。
一旁侍候着的衙役忙问:“公子听到什么事情那么有趣?”
“你不知道么?”周锦岚道,“狗咬狗。”
“方子璞,本官不与你争论这些。你只说你状告何人,所为何事即可。”
“学生…不知告的是何人,但学生认识他家的仆役,所以很快就能把人找到。”方子璞道,“学生要告他冲撞家母灵柩,饬毁家母灵牌,还当街用马鞭行凶。”
“哟,听听,我的罪名还不少…”周锦岚在窗户这边小声调侃。
衙役便笑道:“呸!什么举人,说白了就是个刁民,故意找茬儿呢!周公子你可别放在心上…”
“方子璞,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当然有,当时街上有很多人都曾看见。为家母送葬的人都可以给学生作证。”
“既是状告他人,那物证可有?”
“家母的灵牌昨日损毁后便立即新做了一个,旧的就给埋了…不过学生被那马撞翻在地后,浑身的淤青都还在,就连着脸上的伤也还清晰可辨。”
吴大人想了一会儿,道:“物证没了,就光剩一身的伤,你让本官如何信你?你也可以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呀。”
方子璞急了:“那繁昌街的邻里街坊,都看见了那人饬打学生,这人证总该是真的了吧——”
“你都说了是你的邻居,言辞间自然是包庇着你了。再说你又是举人老爷,以后说不定就飞黄腾达了,你要是说一,这繁昌大街上谁敢说二?”
“大人!”方子璞眼见说理不通,“噗通”一声就给跪下了,“学生自幼家贫,与家母相依为命。家母以一人之力将学生抚养长大,对学生的恩情比山高、似海深!学生去年好容易考中举人,谁知造化弄人,赶上今年春闱推迟。家母命浅福薄,不待享受学生的清福,就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如今家母尸骨未寒,送葬途中却遭人冲撞,灵牌被损毁不堪!每思及此,学生之心痛如刀绞,深觉愧为人子!此情此刻,大人您可千万不能帮着歹人说话啊!”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归心。周锦岚不禁眉头一皱,想起自己昨日也是因为担心娘亲病危,才做出那样失格举动。今日与这书生相较,倒也深有同感。
“你快起来!今日你乃天子门生,这么一跪,要将本官至于何地?”
“大人若不与学生讨个公道,学生便长跪不起!”
周锦岚这边厢撅嘴:小东西还挺执拗。
“方子璞你!”吴大人也是气急,又拿他没有办法,遂压低了声音道:“不是本官不肯帮你,你可知道你状告的是谁?”
“大人何故又问此话?大人明知学生——”话说到一半,方子璞住了嘴;过了半晌,发出一阵笑声,“呵,呵呵…”
周锦岚奇怪,又往窗口凑近了些。方子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
“学生知道了,”方子璞冷笑道,“不是赵大人家的小衙内,就是钱大人家的小外甥,要么就是孙大人家的小舅子,再要不然,就是李大人家的小外戚、周大人家的——”
“方子璞!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吴大人讶异,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