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蓦地坐了起来,感到自己再也躺不下去了,想要下床去走走,却又良久迈不开腿。
周锦岚四周环顾着石家的这间厢房,格局和他自己在相府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家奴们真真是把他所有家当都搬来了:文房四宝,枕头几案,矮凳屏风…竟然还有那把鹅黄色的油纸伞——现在正悬挂在半开着的雕花窗口,随着窗外吹进的微风轻轻摇动。
周锦岚不禁想起了那个下着雨的傍晚。他被困在繁昌街一家小小的水粉铺子外,眼前是一家家陆续打烊的店面,和一挂如何也不肯消退的雨帘。
方子璞就在那个时候,撑着这把鹅黄色的小伞出现在他眼帘。
小小的书生,白嫩嫩,俏生生的。就那样安静地站在街对面,脸上未笑而生媚,脚下不动自绽莲;白衣袅袅,亭亭玉立,仿若雨中一朵洁白的梨花。
尽管他们是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那人临走前却好心的为他留下这把救急的伞。至今周锦岚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见那书生踏着积水向他跑来的声音;声声都敲打在他心坎上。
而昨天在街上的时候,怎么就没认出他呢!周锦岚恨得直敲自己脑袋。
就这样发了一会儿呆,周锦岚最终还是慢悠悠地爬下床。他伸手捞过搭在屏风上的外衣,很快地穿上鞋,走到窗边坐下,轻轻推开了窗户。
朦胧的月华洒进了屋,周锦岚这才吃惊的意识到今日是满月。大风也吹了进来,摇动着油纸伞更加欢腾的舞动。
周锦岚看着看着,就呆了。
忽然,他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推门出了屋,又悄无声息地摸进了隔壁厢房。
方子璞依旧安静的趴在床上,呼吸均匀,一动不动。房里的窗户没有关,月光将房间照得亮亮堂堂,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辨。
周锦岚来到床前,俯□来看他。
方子璞的头侧枕在枕头上,露出半边左脸。脸上横着一道触目惊心的鞭痕,血红血红的,深刻在白嫩的皮肤上,看着直教人心寒。明明,是那么俊秀的脸…
周锦岚伸出左手掐了自己右臂一把,生平第一次恨自己恨得牙痒痒。
“嗯…”这时,方子璞轻微地动了一动,发出一阵哼鸣。
周锦岚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地就要往地上趴。然而小书生没醒,八成是因为在睡梦中感到疼痛,所以哼唧了两声。
这下周锦岚愈发愧疚了。他伸出手,轻柔地理了理方子璞散在床边的乌发,小书生的头发又细又滑,还带着股舒服的凉意。
“对不起…”周锦岚嗫嚅,说完,便要走出房间。到了房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会儿,又走回去把窗户关了。夜里风大,周锦岚这么想着。
是夜回去,周家三公子这才勉强睡了个安稳觉。
这一睡,待周锦岚醒来时,竟已日上三竿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周三公子连忙翻身下床,接着,衣衫不整地冲进院里。
一抬眼,就瞧见石渊跟琅嬛二人坐在对面的廊下,逗弄着廊柱上挂着的一笼鸟儿。周锦岚连忙往右边看去——方子璞的房间里依旧没有动静。
跨过庭院,周锦岚径直走到石渊面前,问道:“他醒了么?”
“谁?”石渊手里拿着一束麦秆,正逗弄得高兴。笼子里的黄鹂“啁啾啁啾”地唱着歌。
“你说呢?”
“哦,原来你说的是他啊,早醒了。”
“那我去看看他。”周锦岚说着,抬脚就要走。
“我劝你还是别去的好,”琅嬛开口,“他现在定不想见你。”
“为什么?”周锦岚疑惑。
“那还用问么?”石渊耸耸肩,“人家现在恨你入骨。今早儿一知道我们是你的朋友,就连药都没喝。”
周锦岚犹豫了。昨日里光想着尽力弥补自己的过失,却从没考虑过万一人家不接受,他该如何是好。
“那我也得去看看…”扔下这句话,周三公子毅然决然地往方子璞的房间走去。
石渊琅嬛对视一眼,苦笑。
不过一会儿。
“我不要看见你!你走——”声嘶力竭的叫喊从病人的房间里传出。周锦岚一边弯腰道歉,一边往门外退: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走…”
“嘭!”的一声,周锦岚带上了房门,惊魂未定地看着对面优哉游哉看笑话的一对儿。
“我说什么来着?”石琅二人异口同声。
5、笼中豢鸟
“方子璞…我叫你方兄好不好?”周锦岚端着药碗,和颜悦色地对着床上的人说话,“你这样不喝药怎么能行呢?现在高烧尚且没退,万一落下病根,别说是今年的恩科,就连三年后的你也没法去考了呀!”
无奈小书生不理他。
周锦岚又在床边坐下:“还有你脸上的伤,再不擦药的话,当心留疤。一会儿我给你涂药,行么?”
“谢谢,拜你所赐。”熬了一早上,方子璞总算开了口,声音冷冷的。
周锦岚笑了,赶紧趁热打铁:“那你赶紧把这药喝了,我保证不苦。”
方子璞扭过头不去看他。
强按下心头的不快,周锦岚道:“你…你到底要怎样?”
“还我公道。”小书生把头埋在被子里,闷闷地说。
“这个好说,你乖乖把病养好。赔偿的事情我们好商量…”
岂料此言一出,方子璞便像个炸了毛的公鸡,回过头来猛地推了周锦岚一把:“你走!我母亲的灵牌岂是你用钱就能打发的?我今年的恩科岂是你几两银子就能补回的?!”
周锦岚闪躲不及,一碗药全数撒在了身上,黑乎乎的液体顺着丝缎的衣料缓缓淌下,打湿了床铺。
“你!”周锦岚站了起来,再也忍不住脾气,指着他怒骂,“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油盐不进的人!你出去打听打听,本公子何时这样低三下四伺候过人?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方子璞杏眼圆睁,也同样怒气冲冲地看着他:“我不用你在这里装好人。公堂上唆使那昏官打我的气势哪里去了?有本事你就把我往死里打,总好过在你手里头活受折磨!”
“好…好!”周锦岚气到极点,不想继续和他争论下去,转头摔了门,扬长而去。
一路上气呼呼的边走边跺脚。
好你个方子璞,本公子耐着性子在你那里耗了一上午的时间,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你就是用这个态度对待本公子的?要不是本公子于心有愧,早不干这委屈人的差事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周锦岚边走边骂,一转眼就到了饭厅。
石渊和琅嬛正在享用午餐,一桌子鱼肉荤腥、山珍海味,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顺手接过小丫头递过来的饭碗,周三公子抄起筷子就往嘴里送。
“又被骂出来了?”石渊“好心”问道。
“嗯…”
“哎…这都两天了…你说这人也真是傲,你周相家三公子亲自出马,劝了整整一个早晨,竟然一点作用都不起?”石渊叹气。
“吃你的吧,”琅嬛给石渊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道:“要我说,的确是周公子有错。饬毁其母灵位在先,无异于杀母;公堂上滥刑在后,无异于夺命。如此杀母夺命的深仇大恨,人家岂能轻易原谅你?”
“滥刑的不是我,是那个昏官!”周锦岚连忙为自己抱不平。竟然连琅嬛都这么说,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总之,我看那姓方的表面上文文弱弱的,这底下里可不是个省油的灯。”石渊咂嘴,一脸看笑话的表情。
“哎…”周锦岚长叹一声,满腹都是委屈。
“方兄…到时间该换药了…”周锦岚轻手轻脚地推开方子璞的房门,又一次挤出了笑脸。
“哼!”床上的人冷哼一声,“不劳周公子伺候…”
“哎,快别这么说,今天早上是我的不对,我太冲动了。这厢里给你赔不是来的。”周锦岚腆着脸,凑到了床前。
“你看,咱们平心而论,打你的是那姓吴的府尹,不是我吧?最后我还冲出来救你了呢!”
方子璞不做声。
“再有,就算我冲撞了令堂的灵柩,那也是因为我这边事出紧急啊。那天我得知母亲病危,可把我吓坏了,这才火急火燎的打了你嘛!”
“你母亲病危?”方子璞轻声问。
“额…是啊…”周锦岚提到这事儿就气不打一处来,“后来才知道是他们合伙骗我呢…”
方子璞闻言,横眉倒竖:“我看骗人的是你吧,这种理由你都想得出来?你是怎么做儿子的?”
“我——”周锦岚眼看又要发火,无奈自己理亏,便道:“算了,这事儿不提也罢。你快把裤子脱了。”
“你要干嘛?”方子璞警觉得很。
“上药啊!”周锦岚晃了晃手中的小药瓶,“回春医馆的姜大夫放这儿的,嘱咐十二个时辰换一次。”
“姜大夫来过?”
“是啊,我…我特意派人去请的,你的病就是他看的。”
方子璞皱眉:“你放我回家,这些事情我都可以自己来。”
“你现在坐都不能坐,怎么自己来?再说,你家里还有人照顾你么?”
这话戳了方子璞痛处:“那也不要你在这里假好心。”
周锦岚张嘴欲辩,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来,我给你上药,我保证不会弄疼你…”
“我说了不要。”
周锦岚便紧绷了脸:“你是要我给你上,还是一会儿派个丫头来?你自己二选一。”
方子璞脸上一红,怒道:“我谁都不要,你走!走得越远越好!”
又被下了逐客令,周锦岚真真是拿他没辙,伸手将药瓶扔在床上:
“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爱怎样怎样!”说着就出了房门。
周锦岚本打算上自己房里歇会儿,刚一出门,隔着庭院就看见石渊又站在对面逗鸟。琅嬛不知去了哪里。
周锦岚此时有一肚子苦水要吐,又怕石渊笑话他,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石渊抬眼瞟见了他,笑道:“周公子可是有话要说?”
周锦岚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对面廊下。
看着他的狼狈样子,石渊是又觉着无奈又觉着好笑:“怎么样?不好相处吧?”
“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当初见他第一眼的时候,并不觉得是这样的人啊。”周三公子委屈道。
“相由心生,只不过你刚好触了人家的霉头,这才不给你好脸色。话又说回来,他知道那天拿了伞的人是你么?”
“八成是不记得了。”
“那就别告诉他,省得又给人家心里添堵。”
“哼,就知道你嘴里没好话!”周锦岚心里膈应,转身就走。
石渊在他身后,正为鸟笼里添水,忽而提高了声音道:“哎…鸟儿啊鸟儿,你还记得你初来石府的时候么?明明是个小畜生,却心高气傲得很,竟然绝食了三天。”
周锦岚停下了脚步,注意听着。
石渊不看他,继续对着笼中的黄鹂说话:“结果本公子现在还不是把你收得服服帖帖的?”说着,偷偷瞟了一眼周锦岚,继续道:
“要说这养动物啊,尤其是敏感怕生的小动物,需要极其注意。接近他们时要注意,要温柔,要有耐心,不能威胁,更不能使用暴力;和他们培养感情时更需要注意,不能性急,得按部就班的来,起码得知道投其所好…然后才能一步一步地达到目的,须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要温柔,要有耐心,不能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