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殿上过香,崇临拉著苏清凌到玉蟾阁焚香祷告求灵签。摇了几十下塞得满满当当的大签筒,一支竹签探出来掉到地上。
「殿……崇临,你相信因果天命吉凶顺逆?」苏清凌原先从不信道佛神鬼,这世上作恶之人享尽荣华逍遥老死多不胜数,良善好人含冤受屈贫病早丧更是平常。求天还不如求己,三根檀香几两香油毫无用处。但高中榜眼後短短时日,见识了这麽多无奈的人和事,突然觉得也许冥冥中天意早定,渺小的自己根本无法改变命运。
拾了竹签站起来,崇临笑容清浅:「蝼蚁之力怎能胜天,越想要的就越难求。大概,人总要孤独来去两手空空的。」
解签桌前排了长队,大姑娘小媳妇来求问姻缘生子;老人儿女来求问驱灾祛病;商人学子来求问名利福禄……一张张脸写满期待与惶惑。
「善福寿,您这签……」解签老道人依著崇临手上灵签寻得对应签文,却沈吟著半晌没言语。
「请但说无妨。」
崇临的手有点冰,苏清凌牵过握紧。
「生年如朝露,零落随转烛。纤手拈香来,枉使燕啼妒。至亲缘相浅,同檐亦殊途。莲开不并蒂,寂寥岁寒暮。」老道捋著黑白相间的长须:「依签文来看,公子有一大灾三大劫。一大灾生年苦短,命难长久。三大劫天资过高横遭嫉恨,至亲生别难以相见,思慕之人不得长随。真是下下签啊。」
怎麽会这样……苏清凌忙问:「可有解法?」
「善福寿,此签乃是极为少见的死签,无解啊。」老道摇摇头,似是很惋惜。
崇临什麽都没说,低头沈吟片刻,忽而笑笑,抱拳行礼,转身便要离开。
「崇临,一支签算什麽……再求一支。」苏清凌拉住他。
「不用了。真心求取之签,再求,便是多余。如果这就是我的命,我无话可说。」出神的望著外面漫天飞雪,崇临喃喃自语道:「不得长随吗,原来是这样……」
第九章
仅仅几天之隔,传来战局颠覆性变动的消息。北羌部落首领拓拔圭看准关西营空虚,领兵五万越过天堑,发动夜袭,一举端掉西营,坑杀近万驻军,俘虏数千。
关东营离此只有百里,其时虽见信号烽火,但主帅吕骞临危怯阵,闭关不出,只派人向九龙求救。羌人兵多势重,又占据关西营高地势,分兵石渠两方夹击,攻防皆利。关东营进退都无所适从,骤然横断,此时已处在羌人势力范围中,成为孤岛。营中军心大乱,虽然军令如山,连夜逃跑者也不在少数。
九龙驻兵营不过一万余人,且为牵制巴蜀两郡暴乱而营内空虚。老狐狸赵洪涛自知前去援救无异羊入虎口,又怕没有行动事後追究,便集合分散各处的兵马赶赴国境结成防线聊作姿态。
而数日内一直沈寂不动的阜匪军头目邵琰也开始行动,从安岳、兴邑、叙永兵分三路围攻重镇雅安。
消息传回,朝野轰动。闵太宰和负责兵部的崇嘉首当其冲站到了风口浪尖,太子一党夹枪带棒,大有论罪当诛、逼交全权的意思。那闵太宰原是习於惑主媚上、结党伐异的弄臣,对军事一窍不通,只满心思把持朝中大好光景、皇上天恩雨露,同太子争权夺位斗个你死我活。如今正逢紧要关头,竟出了这等事,直同晴天霹雳。崇嘉更是全无主意,兵部调控几乎全乱。
昭贵妃一介靠美色侍君的女流,书尚且没读几本,哪懂什麽军事。此时恒帝病得只剩一口气,若再不抓住这最後救命稻草,怕再回天乏术。自皇上病重後,皇後寸步不离紫宸宫。饶是昭贵妃向来处事狠辣,也没胆大到在恒帝意识不清时公然驱逐皇後。去探病时常是两人互相监视对坐饮茶,气氛绷紧得一触即发。
值此内忧外患之际,朝廷失了常序,局面混乱不堪。元老大臣争相退居二线,明称自己绝不抢功,实则根本是逃避责任害怕担待。崇宁却意外的没什麽举动,既不争兵权也没公开打压崇嘉一党落井下石。
眼看成亡胜败已在间发,崇嘉无法可想只能亲自来东篱宫求助六弟。崇临没再推脱,即刻启程赶往兵部衙门。到了兵部,他从一众俯首恭迎的官员中扫过去,穿行到人群最末执起苏清凌的手,诚挚道:「苏大人,从今天起,请你在旁协助我。」
眼睁睁见识了咸鱼翻身的兵部众人脸孔都变了色。
坚定抬眸迎上崇临目光,读著内中的信任与托付,苏清凌拱手承诺:「下官必尽全力。」
没有谢辞推委,没有「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的虚言,一字「必」已表全心。两人相视淡笑,这承诺不光是朝臣对皇子,亦为友人之盟。
白玉般圆月独耀穹宇,雪地中遍洒银辉。杜衡左手提著药箱,一身暗紫外袍,没点灯笼,放轻脚步在幽曲婉转的冷宫小径间行走。嘎吱嘎吱的踩雪声被冷风掩盖,脚印也渐被吹雪填埋。
眼前突然暗了下来,抬头看去,大片乌云掠过夜空,将月亮吞噬。云蚀月华,皎皎者易污吗?可谁知寂冷如月是否也希冀著云的围绕陪伴。
杜衡自嘲笑起,都这时候了还在胡思乱想,发的哪门子疯。才十数日未见,便如此思念他,等到了监牢、地府,岂不更寂寞难耐。当年踏出第一步时无论成败自己的终局都已注定,这局棋布了八年,就要落下最後几子了,心头却没半点喜悦轻松。毫无意义的幻想著,若能带崇临逃了远走天涯该有多好。得棚舍瓦屋以栖身,渴了就给他削梨、饿了就为他煮饭,好好的护著他不受半点风雨。
还记得灵山清虚观那个秋夜,崇临烧得全身滚烫,蜷在他怀中虚弱的笑问:「杜衡,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想我吗?」
怎麽不会……不过崇临,有朝一日我不在了,请你不必想起也无需记得。就像放水灯那样,让种种过往漂散远去,无论悲伤痛苦还是憎恨留恋,都让我带走,这样就够了。
越往深处走灯火越稀疏,冷宫空殿极多,少数有人宫寝大都住了前朝明帝的年老遗妃。恒帝一生痴迷道教,对男女情事不甚热衷。昭贵妃又极善妒,後宫妃嫔、才人尚不足百。
杜衡走到最里面隐蔽角落的殿前,此处没悬宫灯,只窗扇中透出朦胧烛光,显得幽暗深寂。虽是老旧偏殿,仍可见砖石甃砌,金钉朱漆,雕刻龙凤飞云,正中牌匾四字狂草劲力磅礴,有如行云流水,上书──瘦影微月。
杜衡敲敲门,里面一个动听的女声道:「请进。」
推门走进,室内和屋外几乎一样冰寒。
「你来了。」飞针走线的女子抬头对他一笑。半旧素衣,未施脂粉的容颜在昏黄灯火映照下竟是绝色,眉目间和崇临有七八分神似。
「娘娘在缝什麽?可是给杜衡的?」杜衡嬉笑著凑过去,满脸开心。
女人被逗乐了,眼角眯出浅细笑纹:「之前不是才绣了条云纹束腰给你?」
「那个太漂亮了,我都舍不得系。这香袋……」杜衡拿起刚结好穗的孔雀蓝缎面香袋,其上丝线彩绣著一只仙鹤,羽翅微展,十分传神。凑近闻去,散发出阵阵苦涩的幽香。「有药材的味道!瓜蒌仁、旋覆花、五味子、桔梗……止咳喘的?」
女子感叹不已的打趣他:「比猪鼻子还灵。」
杜衡把玩著香袋,神色复杂的垂下眸子:「仙鹤意长寿,他收到一定很高兴……圣上,就要不行了。」
女子闻言也落了笑,若有所思的起身推开窗,明月被窗外树杈割裂,透进散碎光芒。她突然问:「你可知为何这冷宫偏殿有如此风雅的名字?」
「瘦影微月?」杜衡摇摇头。
「传说当年孝帝在位时,曾专宠豫妃。那豫妃出身寒卑,性子极泼辣,敢爱敢恨直爽率真。」女子对月娓娓道来。
孝帝自得豫妃,两人感情甚笃,再不曾招别的妃嫔侍寝。可豫妃不能生育,更兼她个性莽撞而乏恭谨,在後宫可谓众矢之的。终於,太後也对豫妃独占圣宠心生不满,三年未有皇嗣降生,甚至传出废後的谣言。太後将孝帝叫到皇祠,逼他废妃。孝帝是至孝之人,却不舍豫妃,在祖先牌位前跪了整整两天。再回去之时,豫妃已经不见了。
孝帝不知豫妃下落,悲痛欲绝。五年後太後过身,一夜新月如钩,白露凝霜。孝帝被月光吸引步出宫寝,走了许久,不觉竟来到冷宫深处。微月到此地正明,月下立著一个清瘦如风中飘絮的人影,正是他挚爱的豫妃。
豫妃因流泪过多哭瞎了双眼,每天站在偏殿外痴痴等候。她经历伤害不信任旁人,无论跌伤多少次都从不让人扶。再见伊人,孝帝无语哽咽,伸手握过她的手。豫妃憔悴的脸上浮现笑容,没问他是谁,紧紧抓住那只手,由著他领自己一步步,缓缓走回了他们曾经居住的延露宫。
「那之後不过半年,豫妃就仙去了。孝帝亲笔为这偏殿提名『瘦影微月』,长居於此怀念故人。」女子转身凝视杜衡,身影映著窗外碎月,直如月下谪仙。「杜衡,华妃十三年前就已死,不要再为我做任何事了。」
「娘娘?!」杜衡惊愕已极。
「当年若不是丹雪代我而死,你父亲又甘冒风险放我生路,华容早已化为尘土。我害了丹雪,再不想背负更多业债。」华妃面上神色凛然而哀伤,写满决绝。
杜衡急道:「那崇临呢?他一直想念母亲。您怎麽舍得抛下他?时机马上就……」时机将近,要不了多久,她就能从这儿出去,光明正大把香袋交到亲子手上。
华妃轻摇头:「我若活,为埋葬这秘密必会有人死。」她将香袋放到杜衡手中握紧,「我太了解你,为保崇临和杜家,你根本不惜赌上自己一条命。可就这麽和他分开,你舍得?」
总是滔滔不绝说著崇临的事,飞扬眉角掩不住满脸寂寞。看著你的眼睛便能读出所有,迷恋爱慕,渴望却又绝望。
杜衡,我活下来,只为牵挂崇临。但若有了你,当能护他一生平安喜乐。世间情字毒最厉,豫妃离了孝帝,孝帝失了豫妃,都不过半心之人。这道理你可明白?
「今晚月色正好……想听些旧事吗?」
从瘦影微月出来,杜衡仰望月华,心还陷在震惊中难以回神。
二十二年前庆元四年春,还是少府的朱懿巡至渔阳郡时,在楚馆见到了年方及笄的华容,将她带回京城。
中秋宫宴之上,恒帝和新册封的昭贵妃高坐正首谈笑风生,两岁的三子崇嘉在恒帝膝盖上不老实的扭动。皇後抱著四岁的长子崇宁坐在一旁,容色暗淡。
乐曲醉胡腾奏起,一袭白纱长裙跃入舞池的女子瞬间豔惊全场。婉转身姿舞於月下,皎似轻云之蔽月,飘若流风之回雪。恒帝的目光像凝在她身上,无法移开分毫。
次年,华容被封为华妃。恒帝建华荣宫,几乎每晚留宿於此。华妃深知昭贵妃对自己恨意之深,恐腹中胎儿命不久长,便找来朱懿商议。
庆元五年一个冬日,恒帝被突来政务缠身面会大臣,三个时辰後太监急急来报,说华妃诞下六皇子。恒帝赶往华荣宫,竟看到宫前聚集十数太监宫婢及侍卫,异口同声说皇子降生之时紫云蔽日,华荣宫顶宝珠泛出七彩流光。
听闻天降祥瑞,恒帝欣喜若狂。这时一名游方道人在承华门外求见,待入宫见过胎儿,道人跪地三拜,言此子乃是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