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
「烧伤了我可不管治,没带药箱过来。」
「杜……衡?」崇宁骤然抬眸,满眼的惊异和难以置信。半晌,寂寞却故作嘲讽似的笑起:「你来看笑话还是送我最後一程的?」
杜衡没答话,在他旁边的圆椅上坐了。他不说话,崇宁也没再开口。窗外风摇树影,枝杈横斜张牙舞爪,像有生命般跃动在窗纸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崇宁探身抱住了杜衡。动作虽霸道,力道却极轻,全身如风中残叶般轻颤著。杜衡抬起左手覆上他的背,感觉怀中人猛地抖了一下。
「其实你早有预谋吧?不管是杀卢启善还是後来的乱局。」
崇宁窝在杜衡肩头笑了:「不错,博弈有时也要走步险棋。三弟握有兵权绝不会坐以待毙将皇位拱手让我,但他无谋莽撞又易冲动,遇事必捅下大篓子。我虽杀人却依著法令,相较之下三弟罪责更重,定会自乱阵脚。而我只需静待时日便可火中取栗,铲除他和一众党羽,接管兵权身登大宝。」
「我曾经爬上过灵山顶峰。」杜衡突然讲起完全不相关的话:「也不晓得有多高,云都飘在半山腰。你知道我看著那风景想到什麽?」
崇宁摇摇头,抱著杜衡的身子不再颤抖,阖上双眼,感受著心脏在胸腔中有力搏动。
「站在群山之巅,才发觉到人有多渺小。贱如蝼蚁的百姓如何,万人之上的帝王又如何,一个人的力量永远无法改变天地。」杜衡将崇宁扶起,看进他的眸子:「当皇帝一辈子如履薄冰,御座下白骨成山,未必过得安稳。崇宁,你有勇有谋,却欠缺仁慈。」
「你是说我为争权做的错了,不遵天道没资格当皇上了?」崇宁突然激动起来,大声辩驳道:「我根本没得选择,我什麽都没有啊……既不像六弟漂亮聪慧,也不如三弟娘家权势遮天。我母亲封後只因她是生下长子的正太子妃,昭贵妃和华妃进宫後,父皇就没来过中宫。他从不抱我,眼里只有三弟和六弟。可我也是他亲生儿子啊……宫闱争斗弱肉强食,如果稍显弱气,我们母子连命都保不住。」
杜衡第一次见他这麽失控,但心知他站在悬崖边,已没有退路了。逼他到这步田地的人,正是自己。
崇宁声音里隐带哭腔,脸上神色痛苦却坚定:「我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争到手,不管是皇位还是……」
还是你。
「如果我有办法帮你呢?」
崇宁惊讶的张大眼。
「我可以助你摆脱困局得到皇位。但须得应承我三件事,发誓在你有生之年都不能违背。否则,」杜衡一字一顿决绝道:「必横遭天谴、不得善终。」
小荻提著灯笼在阶兰宫外等著,见杜衡出来,闹别扭的直跺脚:「怎麽这麽晚,还以为您又睡这儿了呢。」
「那还不被你念死。」杜衡拍去他脑袋瓜上积的雪:「信都送去了吗?」
「早送完了,您要的回信也拿到了。」这些天来难得能跟在爷身边,小荻心情倒是很好。「话说回来,老爷怎麽怪怪的。」
这些日子也真是奇了,好端端一个二个都变得怪里怪气。晌午爷给他几封信,小荻忙活著到处送。最後一封是给老爷子杜廷修的,几年没踏进杜府大门,小荻心中抵抗和忐忑兼而有之。这两父子自从断绝关系,平日里杜老爷子视亲子和仇家无异,言语态度要多毒有多毒。小荻总管杜廷修叫老狐狸,趋利避害刻薄阴狠,根本就是个无情的家夥。
「怎麽个怪法?」杜衡似不经意的问道。
小荻咂舌:「把我叫到书房,正襟危坐拆信看了,东问西问好一番,您这几年过得好不好啊快不快乐什麽的。完全像变了个人,真有够……」见鬼的。
「奇怪吗?」杜衡挑唇,露出得了糖果的孩子一样甜笑:「他没变,只是你还小不了解。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慢慢长大後,才知道抱朴守拙、安身保命,方是处世之道。」
「大人真复杂啊。」小荻眉心拧成个十字,没一会儿又喜笑颜开的说起街头趣闻了。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踩著夜雪,渐行渐远。
第二天清早,崇宁挂帅出征,至京畿神虎营亲点骁骑军五千兵马赶赴巴蜀战场。不过七日光景,大军浩浩荡荡方行至函谷关,恒帝突然暴毙,隔日便匆忙入殓发丧。
大丧之日皇宫挂满白绸,崇嘉代长子位穿孝执幡,携文武百官护送恒帝灵柩出宫。昭贵妃不知因何没有露面,皇後也称病未出。前脚灵柩刚抬走,昭德殿宫人就忙著更换红毯,登基大典祭天仪式用的朝凤台也著手布置一新。
出殡队伍甫行至泰安殿,四方突然如潮水般涌来手执长刀的士兵将三皇子及众官员包围其中。
「大胆!你们主将是谁,居然敢跑到皇宫闹事。」崇嘉怒冲头顶,却见原该远在函谷关的太子身披孝服,与日前告病的兵部尚书柴纪霖等数名重臣当先走出。
崇宁面色深沈狠厉,嘴角却噙著笑:「父皇昨日薨,今日就发丧,未免太急了些吧?」
「你、你──」崇嘉几乎语不成句。他根本不曾遣人通知太子父皇过世的消息,就算通知,关河数千里也不可能一夕而返,他绝对早有预谋。看这些士兵的兵服……神虎营骁胜军?不可能!除开骁骑军和巴蜀军队外,调兵虎符一直都锁在兵部总衙。是他,柴纪霖!
「柴纪霖你吃里爬外的混帐!」崇嘉挥拳便要冲过去,一旁亲随竭力拦住他。
闵太宰强压惊惧,怒声道:「老臣才该反问太子,您应在出征路上,却率兵逼宫为何意!」
「逼宫?是除逆才对。」崇宁一挥手,四名五花大绑的男子被押了上来。「这四人闵太宰和三弟可认得?」
「怎麽可能认得!」崇嘉并未撒谎。
「这几人混在军中,六天前行刺於我,幸未得手。据他们招供,乃是受闵太宰指使。」
「你胡说!」闵太宰闻言全乱了阵脚。他所派刺客乃是十二名顶尖高手,其中并无这四张面孔,更何况早下了严令必得在抵达蜀郡开江後才可冒充乱匪行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连皇上暴毙、昭贵妃突患失心疯也都在他的预谋之中?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两名侍卫捧著蒙了布的托盘从宫内跑来低声汇报,崇宁听後笑起:「三弟真有心,这会儿就开始布置大殿、做好龙袍准备迎接我这个兄长凯旋登基?」
「你……说、什麽……」崇嘉哆嗦得上下牙都咬的嘎嘎作响。
崇宁掀飞了布,下面赫然是金丝彩绣的龙袍、玉玺还有伪造的诏书。
「父皇神志不清骤然薨丧,何来遗诏之说!太医院左右院判同我母後皆可作证。崇嘉、闵太宰谋权篡位事实俱在,我朝岂容如此叛逆苟活。谁有异议皆可上前!」
四周兵士大声齐喝,威势喧天。文武百官极少数早知此局,其他众人见这场面也都明白胜败已分,心中或喜或惧,更无一人上前。
兵部尚书柴纪霖领头下跪叩拜:「臣请太子殿下执幡,护送圣上灵柩出宫。」
一时间百官纷纷下跪,恭请太子执首。
闵太宰强言道:「你得意不了多久,京城早已经……」
「哦?你还不知道啊。近卫营都校冯渊私调一万七千兵马围近京城,已被捉拿,手下兵将亦归我所辖,为策万全如今京城兵围仍未解除。太宰可还有所疑问?」
眼看崇嘉和闵太宰面白如纸跌坐在地,崇宁似是有趣已极的冷笑出声。
崇临扶起三哥,神情甚是复杂。这几天他听苏清凌的劝解了权不理外间事,镇日在东篱宫中和他玩鸟下棋,静心等死,全没料到这一场兵不血刃的狂风暴雨。崇嘉一党既倒,自己必受株连。其实谁承大宝对崇临来说并无分别,大哥向来嫉他才能,昭贵妃又恨他入骨,横竖都是一命,只怕连累了苏清凌。
兵士将闵太宰、崇嘉及其谋逆党羽押起来。一时间哀号求饶声不绝於耳,上百受牵连的大臣、连地位较卑素以崇嘉马首是瞻的四皇子崇德都被绑走,但崇临和苏清凌却平安无事。
崇临正自错愕,太子突然走来死死盯著他,像要把他看出个窟窿。许久,胁肩谄笑道:「奇怪吗?我不会杀你。相反的,我会把空置已久的辅政国相之位给你。」
「什麽?!」崇临倒吸一口凉气。
抬头看著灰蒙蒙阴云蔽日,崇宁抽搐脸孔挤出话来:「既然他不惜拿命来换,就让你活到最後一口气好了。」
换命……谁?
崇临心头掠过尖锐不祥,一把揪住身旁的苏清凌:「出了什麽事?」
苏清凌身子绷得极僵,好半晌才启口:「五天前,闵太宰将杜衡抓进了宗人府。」
骗人、骗人、骗人的!他一介太医犯何重罪要进那地狱般的所在受审?宗人府隶属礼部,本是崇临所辖,苏清凌绝对是事先便有所预知,才要他解了职权。这场宫谋到底隐藏了多少内情,杜衡死,为什麽他便能活?!
控制不住胸中要喷发一样的烈炎,崇临转身便去追太子。苏清凌拼命按住他,撕声道:「不要冲动,崇临,我会向你解释,你听我解释!」
阴云密布,渐起风雪。变天了,变的是世局,还是人心。
「你也真是好运气。」狱卒老刘头拿铜壶倒了碗水放进铁栅里,咯咯笑著。他声带似是裂了,干涩喑哑极为难听:「我在宗人府牢房当差二十几年,进来的都是皇亲国戚,再差也是个三公九卿、一品大员。太医官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呐。」
杜衡倚在墙角笑著,长发凝结血渍凌乱披散肩头,想说话却触动了唇上伤口,疼得直皱眉。受刑时为免呻吟出声,不自觉咬破了下唇,连嘴里都溢满血锈味。「是太医官真不好意思啊,开给你的麻杏石甘汤管用吗?」
「嘿嘿,公鸭嗓十多年了,就这几天最舒服。御医果然不一样啊。」
老刘头没事就爱到杜衡牢前陪他说会儿话,这小子长的好看人又有趣,受多重的刑都笑得出来,还给他诊病开方。如此讨喜的娃儿不知犯了什麽大罪,落到命不久长,老天爷也真是残忍。
「杜衡!」
两人正在闲聊,走道突然传来急厉叫声和脚步声。
「大半夜的,什……」老刘头忙把後半句咽到肚子里,左宗令竟亲自前来,後面跟著个神色匆匆锦衣华服的男子。
「还不快让开!」左宗令著手下开了牢门,毕恭毕敬让进男子,便带著几名狱卒告退了。
一时牢内只剩两人。
腐臭霉味、干枯染血的稻草席、缺口水碗、沁到骨子里的湿冷。
杜衡拖著一身狰狞伤口从阴暗角落踉跄走到他身前,跪拜行礼:「罪臣杜衡见过吾皇万岁。」
手背上溅落一滴水,後背伤口被颤抖著触碰。崇宁跪下来揽住杜衡,毫不顾忌一身锦袍沾染血腥:「……你这疯子。」
「小小太医心机胆识倒是不小。若你有心为之,别说三公九卿、怕拿了这皇位也易如反掌。」摸到杜衡冰冷面颊,崇宁将身上外袍脱下裹在他身上,哀声道:「听说你被抓紧宗人府,我却不能立刻来救你。」
如今恒帝发丧完毕,只待三日後登基,一切已尘埃落定。
「伤口疼吗?我带了御医,就候在外面。」
「……你是我的,你终於是我的了。」
「你知道我等这天等了多久吗?」
「我中意你,杜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