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相信他。
扫雪一径至观门前,崇临俯视蜿蜒曲折的狭长石阶,漫盖薄雪,直延伸入浓荫深处。他有些疲累,咳了好一会儿,从怀里掏出香袋凑到鼻端深吸几口气,静待喘息平复。
如今自己依然活著,是因为他希望自己活著。但也只是活著而已,很神奇的,所有感觉都消失了。就像是呼出的白雾一样轻飘飘的存在,什麽时候消散都不会难过留恋。只有香袋苦涩药香长伴长随,才时刻提醒他自己仍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下方山道突然响起轻微的嘎吱踩雪声。想著许是李婶送汤药来了,却见一个戴斗笠著素袍、身材颀长的男子踏雪而来。那人似也发现了他,抬头之间四目相对。
精雅灵动的凤眼,墨黑微赭、随意绾束一侧的长发,俊秀得仿若妖魅般的容貌。
心一瞬停滞。
两个人就这麽互相凝望,眼中只映出彼此。
崇临丢开扫帚,大步疾跑奔下石阶。脚下猛地滑了,也不去寻攀扶的东西,任由自己直直跌落下来,被迎入温暖的怀抱。
那人紧拥著他滚在一旁山石上,生生当了肉垫,呲牙裂嘴直呼痛。轻抚他的头,调戏道:「方才,我还以为是太上老君降了天仙下来。」
熟悉的声音,思念的怀抱。
男人把脸埋在他肩头苦笑:「想过千百次,却没想到是这麽疼的重逢啊。有些时日没见,你怕不是沈了些?」
那人依旧口没遮拦。不是鬼,也不是梦。是鬼是梦不会这麽气人,气到他连呼吸都揪著心的疼。
崇临抱住身下之人哭不可抑,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像初生婴儿一般嚎啕大哭,咚咚捶著男人的胸膛,指甲在他脖颈间抓出道道血痕。
「杜衡。」他颤抖著轻唤他的名字,不是对著无数夜晚所向的孤寂虚空,而是温暖怀抱中紧拥的挚爱故人。
雕花窗棂紫漆剥落,有些微朽败。风钻进屋内,摇晃著油灯火苗闪烁跳跃,一室昏暗橘光。
卧榻幔帐依旧束起,杜衡轻啄著身下耳根都羞红了的人儿,嘴边噙著笑,不时在他颈侧、耳垂咬上一口。
「你、玩够没有?」崇临薄怒凝眉,哭肿的眼睛仍鼓得杏核一般,手指梳顺著他披散微赭的长发。
「就算大哥肯用假鸩酒保下你的命,也绝不会说出我在这里,你怎麽知道的?」
杜衡温热的呼吸流连在唇畔,左手不规矩地伸入他的衣袍:「我听说有人在灵山见到了神仙,是位美得不可方物的白衣仙人。住在灵山的仙人,我只见过一个。」
肌肤被微凉的手指抚过,崇临脊背都窜上麻痒,不自觉泄出呻吟:「啊……你、你这人,倒是越来越……油嘴滑、舌……」
解下衣物裸裎相对,崇临全身瑟瑟发抖,避著他的视线用手背挡住双眼。杜衡拉过他的左手,吻上灼伤的伤疤。那疤痕已旧,颜色浅淡的揉成一小块丑陋突起。舌尖沿著锁骨一路舔吻到小腹,当摸上崇临腰侧时,突然被他紧紧扣住了手腕。
「我……」崇临抑著喘息,咬了下唇偏过头去,声如蚊呐:「我不比你、熟谙烟花风月之事……你喜欢怎麽做,教我。」
杜衡闻言无奈笑起:「闹别扭吃醋不直著说,拐弯抹角做什麽?」
「我没有……过去的,就算了。」崇临边说边抚上他的鬓角,动作很温柔,神情却没说的那麽大方,皱紧眉头仿佛咽了苦药一般。
杜衡叹口气。原不打算对崇临解释八年间他所做的任何事,那些深重黑暗的一切已成过往,就该冰释烟消。但眼下这误会若不澄清,怕是一辈子都会落下芥蒂。每到亲热之时都要看到这副苦瓜脸的话,岂不太过悲惨。
扳正崇临脸庞,杜衡凝视著他的水色双瞳,一字一句认真道:「不管是琅环、崇宁,还是传闻中的妃嫔宫婢妓女小倌,我从没抱过,一个也没有。」
崇临难以置信的张大双眼,好半晌,唇角浮现惊喜笑容,却抿著嘴强忍:「骗人……的吧?」
杜衡含住他胸前突起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崇临叫出声来。
「他们又不是你,傻瓜。」
是啊是啊,我本来就是傻瓜。崇临不满的喃喃自语,话没说完就被枕边人攫住双唇,把那窃笑封在了口中。
今晚夜色很美,玉白圆月高悬云端,屋内如豆灯火幽明摇曳,映出床上缠绵相拥的两个人影。东君携春风翩然而至,山间,已不复料峭冬寒。
─正文完─
番外 岁月静好
番外 岁月静好
「诶诶,你怎麽就进去了?看病先交钱,诊金七文,门口贴著呢!」小荻一把揪住人高马大、满身腥臭味的卖鱼杨就要往外扯。
「今儿个手头不宽裕,我和杜兄弟说。」
「天王老子也不行,先交钱。」小荻寸步不让。
听到争执,崇临掀帘子出来:「是杨二哥啊。诊金改日再付,先进来等吧,前边还有三位。」
卖鱼杨嘿嘿一笑,千恩万谢一溜烟钻到里面去了。
小荻目瞪口呆。
这日子真没法过了!枉取了「衡寿堂」这麽个名字,账目连收支平衡都做不到。白开的方子、白瞧的病人、白送的药材……数都数不清。他认真的想,赶明儿写个匾改叫「慈善堂」算了。
当年满脸邪魅,风流倜傥花见花开的杜太医,如今穿著一身素色布袍,长发拿根包药麻绳随意束了,歪坐在瘸条腿的破椅子上给人诊病。虽然还是一副懒散模样,神情却十成十认真,望闻问切的功夫毫不马虎。只有开方子时挥毫泼墨方见得当年飞扬神采。
崇临最爱看诊病时的杜衡,满眼浸著笑意,看多久都不腻。
尚在宫里时,为救崇临,杜衡骨裂没好就强行用劲,伤上加伤落下後遗症。右臂不能提重物也难自如弯曲,遇到阴雨天更是疼得死去活来,写字控笔也不若从前稳当有力。
病患来投诉已不是一回两回了,杜大夫一笔行草太过龙飞凤舞,连药房的抓药师傅都认不清。後来,看不过去的崇临便全数代笔,连这唯一一个给他发挥的机会都敛了去。
医馆虽小,比起初下山摆棚子当街看诊时仍强出太多,好歹是个四面有砖头顶有瓦的里外间房子了。
去年已升任兵部侍郎的苏清凌百忙中告了假,一路寻访来探他们,顺便把小荻也带了来。多个人帮忙,崇临担子也轻了不少。亏得杜老爷子和苏侍郎给的银两,才买下这铺面。
三年前,两人决定抛却过往身份,下山开始新生活。白天在街上摆摊子给人诊病开方,闲暇时崇临就去乡学教书添补家计,有时也代写书信、对联来卖。
开始时自是艰难,看热闹的多来瞧病的却少,同行无赖砸场子轰人都见怪不怪了。但渐渐地人们发现这两个京城来的小哥儿不仅脸生得俊俏,学问本事也是一等一的,摊子这才日益火爆了起来。
诊金虽收得不多,可幸运的是几乎用不著买菜。今天患风湿的寡妇刘大妈送一捆韭菜,明天满口坏牙的卖鱼郎杨二拎来个鱼头,还有跛脚的王四、耳聋的吴伯,什麽白菜、地瓜、青葱、甚至鸡鸭,每天饭桌上都是新鲜菜色。
他们在山脚下租了个带厨灶的房子,一大一小两间屋,对外以兄弟相称。崇临因顶著皇家姓氏,干脆改叫杜临。怪是怪了点,但用别的姓杜衡不高兴,用旁的名,崇临又不愿意,只能将就了。
日落黄昏,炉灶升火後,屋子里暖意融融。这时候杜衡总在桌前敲著筷子,翘起二郎腿坐等老婆大人端上饭菜。因他右臂不能提挑,崇临平日禁止他下厨,别说锅了,连盘子饭碗都不让他拿,诌个理由说他笨手笨脚只会帮倒忙。
杜衡也不与他争辩,每天安安稳稳做他的太爷,还要挑肥拣瘦嫌弃这样菜咸了那样菜又淡了。崇临权当没听到,听烦了就瞪他。只是下次再炒同样菜色的时候,常常变成之前说咸的变得淡,说淡的又太咸,一看就知是注意过了头,倒起了反效果。
平心而论,虽然不好吃,总还是能吃的,就是味道从没对过。但如是几番下来,杜衡每次吃饭都笑而不语,有时还会想起不知几百天前的某道『经典』菜肴突然哈哈大笑,看得崇临黑了一张脸,只想撂筷子撵人。
直到小荻来後,饭桌上的窘况才得以缓解。
杜衡亲眼目睹了崇临学做家务的艰辛过程,养尊处优的皇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哪拿过比茶杯更重的东西,更别说砍柴生火洗衣煮饭了……几天功夫刀伤烫伤擦伤划伤什麽都有,帮他包扎的杜衡都看不过去,崇临却咬牙坚持了下来。
原先根本不能想到,有了亲密关系共同生活後,崇临当真心甘情愿照顾起杜衡的一切衣食住行。每思及此,他都有娶了好老婆的感觉。
有天隔壁王婆送来一只鸡,崇临抖著手拿把菜刀满院子追,一开始还气势汹汹杀气腾腾,不多会儿就没音了。杜衡出来一看,才发现肥鸡在咕咕咕悠哉漫步,崇临却提著刀愣怔怔掉下泪来。
居然同情食物,这还真是没用到家了啊,杜衡不由叹气。
打那以後,家中吃肉总买现成的,人家送的鸡便养起来。後来嘛,公鸡母鸡相爱的结果就是家中多了太多的小家夥。
崇临喜欢小鸡,黄嫩黄嫩的毛球,总是捧在手心里喂小米。长得那麽像的小东西们他居然能分得出张三李四王五刘六,还都给取了名字。但那名儿真是过於风雅了,一看就知是养在深宫只读圣贤书的呆子取的,什麽晓月、若轩、亭兰……如数珍宝逐个叫去的模样简直让人笑翻肚皮。
家中小鸡常有错拿他当妈妈的,成天跟在屁股後边转,撵都撵不走。数量实在太多了,也吵得很,只好将多的拿去送人。每每这时崇临都要难过半天。
後来乡学的学生送来一对小灰兔,崇临爱极了,买了木笼子,亲手拔草来喂。野草坚韧,划得他细嫩双手满是道子。杜衡帮他拔了几次,崇临又心疼杜衡。小荻听说後直骂他们是笨蛋,拿柴刀出去嚓嚓几下砍了一大捆回来,看得两人都傻了眼。
如是这般精心喂养,长到半臂大小两只兔子却还没生娃,找人看後说他俩怕是傍地走的断袖夫『妻』了。杜衡听到笑得要死,小荻嫌养著麻烦要宰来吃,把崇临惊出一身冷汗。
次月两人上山,便将兔子放归山里了。也不知它们是否已各自觅得如花美眷,或还情深绵绵在一块厮守度日呢。
家里头各种动物从没断过,倒也热热闹闹。
自从离开乌烟瘴气的皇宫又找回心爱之人,崇临心情好了,身子也康健不少。喘症还是会犯,每天的汤药也还在喝,却不闹别扭了。梨子当季时,杜衡偶尔会做蜜糕给他,他常包起来舍不得一次吃完。
崇临从不挑东嫌西,也不要任何贵重物什,只是还像年少时那样,会习惯性的拿眼睛找杜衡,离开他时间长了会儿都要看很久补回来。杜衡觉得他这点特别可爱,但又不能当真摸他的头,夸他乖巧可人。
此时天下承平大安,人们反而爱听点子乱世英雄之类戏说,权充茶余饭後的谈资。庆元末年那场逼宫,兵不血刃却暗潮汹涌的皇位之争,落到说书人嘴里添油加醋更是热闹,茶楼落座的大人小孩都听得津津有味。
而故事里十恶不赦的风流御医和倾绝天下的白玉天家郎正踏著微薄夜色,并肩走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