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陆谦应是那年最出风头的青年才俊,却偏偏多了一个杜衡。
杜衡永远是特别的,竟有传说,他乃是狐妖之子。乔御医的嫡子多年前曾与杜衡一所书院,那书院中的学生都叫他狐媚子。
身为一个少年,杜衡的长相实在太过漂亮,五官精雅肌肤透白,一头柔亮秀发墨黑微赭,衬得身上绸缎竟似泛著流光,美得恍以为妖。更可怕的是,就没有那狐媚子不懂的学问,上课从不听讲只看闲书,却连教书先生都考不倒他。背地里人人传杜衡其实是有著数百年修行的小狐妖,都嫉妒他欺负他,骂他谤他,连夫子都避忌他,将他赶离了书院。
而那狐媚子也堪负此名,十五岁大魁天下,十六岁金殿御封太医名号,同年成为六皇子主治御医。入太医院八年,连升三级,二十四岁的年纪其官阶竟是只在左右院判之下的正四品,极得主事大臣信赖,又为昭贵妃和太子两个死敌所器重。这一切就像最惊人的神话,却也是最残忍的笑话。
开始时没有人认为杜衡是凭真才实学受封的,陆谦也是如此。就算他杜衡天赋异禀,文采锦绣,也不过是个习文的士子。其父杜廷修身为太医院左院判,儿子当然会受到庇荫。
杜衡曾言,他自小喜书,遍读过家中医书。及第那年,专心研习了药理,去医馆为病患诊过脉施过针,仅此而已。太医院众人听闻後几乎出离愤怒,只是这种程度的黄口小儿竟破格录取进宫?
人人面上带笑,却暗中卯足了劲儿,专挑些疑难冷僻的问题和杂症刁难他,其中好些陆谦甚至从所未闻。
但不久大家便发现,《内经》、《本草纲目》、《伤寒论》、《医宗金鉴》、《金匮要略》……不管医书上写的没写的,却没他杜衡不能答不会答的。神情自若中带著轻松戏谑,聊聊几语便夺人声势。这就是金殿之上洋洒千言辩赢太医院右院判和三副官的少年太医,一个不世出的天才。
在那之後已过了八年,虽然太医院的同僚还是无法容忍杜衡,永远孤立他中伤他,但再没人敢於挑衅和质疑他的存在。杜衡为人浪荡不羁却也安静淡薄,若非那卓绝的美貌和才能,还有一身花哨打扮,怕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因著年龄和性情最易於亲近,陆谦成了杜衡在太医院唯一搭得上话的友人,虽然这『友人』只是杜衡一己之见罢了。
为何事到如今还要受他的打击和挫败?陆谦停下脚步,笑问苍天。
这些日子对他来说不啻於踩著荆棘密布的独木桥行走。杜衡将为六皇子诊病的重任极为慎重的托付给陆谦,但求不要说出他受伤之事即可。陆谦勤恳多年,仍品级卑微,向来只给淑仪、才人等後宫女官诊脉开方,皇子根本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这实在是太大的机遇和诱惑,一旦受到皇上极宠爱的六皇子的信赖、器重,便如一步登了天。整个太医院的同僚都嫉妒得两眼放光,陆谦也第一次感到和杜衡交陪的好处。可他万不料刚到东篱宫报上自己名姓,就遭了狠狠一记下马威──
那传说中才貌双绝的六皇子躺在床上,纱幔垂下不见面目,服侍太监小安递过一根细绳到他手中。
「六殿下,这是?」陆谦颤抖问道。
「陆太医,我不喜抛头人前,这绳子绑在我手腕之上。请以此诊脉。」
清越微哑的嗓音透过纱幔传来,陆谦全身的血都凉透了。
开玩笑!如此远的距离,还是透过这样一根细绵绳,怎麽把脉?连後宫妃嫔诊脉时都需探出手来,这六皇子分明有意刁难!所谓望闻问切,面见不得,脉也号不得,这病要如何看?
「六殿下,微臣……并不惯於此法诊脉,敢请伸出手来……」
崇临的话音充满轻蔑:「你叫我一声殿下可知我的身份?杜太医会如此诊脉,陆太医便不懂得?这份差使你想做便做,不过,像你这般庸人不做也罢了。」
如此深刻的羞辱。那杜衡当真能如此听脉?天才果然是凡人难及其之万一……
陆谦後背几乎都被汗水浸透了,抖著手搭在那根细绳上,屏住呼吸,好半天也只感到自己心脏怦怦狂跳的节奏。
一连多日都是如此,六皇子不露面不伸手,陆谦对著根细绳欲哭无泪。他哪敢说出实情,这无能之耻实是承受不起,只能在杜衡面前依据最初时听来的诊断信口胡诌,什麽六殿下还略有寒热,稍有肝火瘀滞,咳喘症状倒有所缓解……每说一句都像滚在刀尖。
杜衡听了却很开心,只道六殿下身子若大好了定归功於他,满口的千恩万谢。陆谦只盼望六皇子当真早日康复,若不然,便是他万劫不复。
转眼已是第八天,今天更变本加厉,他来到东篱宫时,居然人去楼空,只得悻悻离开。
陆谦看看天,觉得那层层的阴云越发重了。
「主子,咱回吧。」小安扶著摇摇欲坠的崇临,脸上写满担忧。
天色暗沈,渐起风雪。阶兰宫外,崇临披著两件厚厚的狐裘仍冻得嘴唇青白,身子都在细细颤著,但他只摇了摇头。
「都站了小半时辰了,太子不会见我们了。」
「再去烦人通……咳咳……」话没说完,崇临就因吸进冷风而咳喘不止。
「六殿下!」柳公公扭著大屁股快步走来:「主子正和工部尚书、右丞议事,吩咐奴才转告您,卢启善卢大人的案子,刑部已经下判,请恕无能为力。」
崇临闻言脚下虚空,面上血色更淡:「监察御史从巴蜀带回了传令信鸽,飞鸽传书快过八百里加急,若是两日内下的判,仍有挽回余地。兹事体大,烦请告知大哥,务必听我一言。」
「唉。」柳公公看崇临那副风吹即倒的模样也生出几分心疼,太子根本无心见他,再通报也是白费劲儿。「六殿下,老奴看您还是请回吧。主子确是没空,您身子又未大好,这是何苦……要不,至少进来喝杯热茶,别坚持等在外头了。」
「不,大哥若不见我,我便在此……」崇临突然猫著腰猛咳起来,抱臂跌跪地上,嘴角溢出一抹猩红,染在纯白狐裘之上,鲜豔得令人胆寒。
小安和柳公公登时大乱阵脚。
「太医、老、老奴去叫杜太医!」柳公公刚要走却被崇临死死拉住。
「叫轿……子……不、不要太医,不要告……诉……杜衡!」
嘶哑抽气的嗓音,拼命紧拽的手无论如何都不肯撒开。直到柳公公假意应承连连点头,崇临才放他去叫暖轿。
「主子,您别强撑了,再讨厌杜太医也得看病啊,主子您怎样了?」小安抱著崇临哭得天塌了一般,多日来的担忧害怕全变作泪珠子一颗颗滚下来。
崇临艰难喘息著,摇了摇头,疲累已极的闭上了双眼。
不要告诉杜衡,绝对不要告诉他……自己已经被抛弃了,他明知道却不会来,明知道却只会丢下他一个人。永远也不想再尝到那种滋味。
所以,不要告诉他,直到……我死。
「你说刑部下令斩卢启善?」杜衡一把拉过身後饶舌的同僚,眼神中竟罕有的带了几分狠厉。
王太医朝中有熟人,正兴致勃勃的同人讲起刚听到的消息,被杜衡此举吓了一跳,愣了好半晌才复述道:「啊啊,不错。那巴郡太守卢启善私开米仓,擅放乱民入城,还减了过半征役,罪连三族,全判了斩刑呐。」
「混帐!」杜衡轻斥一声,皱著眉头疾走而去,直掀起一阵风。
太医院诸人都当他中了邪,刑部斩人,他们向来听个热闹,更何况是八丈远蜀郡的事。
说起那卢启善倒是个名人,庆元四年中的进士,前潦东郡襄平郡监,现任巴郡太守,二十多年来历任四方,颇有政声,朝中也有三两知己。但他不善结党逢迎,吏部考核遴选向来吃亏,一直得不到左迁上京的机会。各人自有其命数缘法,卢启善敢在这节骨眼触朝廷的眉头,便合该一死,也不知那狐媚子抽的哪门子穷风。
快步跑过宝华殿,杜衡拉来过路的御膳房小太监问明了太子晚间要在阶兰宫用膳,应未出宫,便一路飞奔而去。
朝廷政事杜衡不屑参与,望仙台得建与否更不关心。但若这关头斩了卢启善,一场激变恐将无可挽回,多少人命岂是轻易担得的?
崇宁,你怎会做出如此鲁莽的决策!
快到阶兰宫时,恰看到柳公公一脸奔丧似的表情急急跑来,俨然慌乱得不知自己在说什麽了:「哎哟,杜太医!道尊庇佑!祖宗啊,救命啊!」
──救谁?
当杜衡在茫茫风雪中看到小安怀里绒白包裹的人时,只觉刹那间心都冷透了。那人不动也不说话,嘴角胸前是耀目的猩红,静静阖著眼帘,不知是否还有呼吸。
──奇怪,这人,是谁?
杜衡久久的愣在原地。
不是说寒热已退,咳喘也轻了吗?不是说只有点肝火、体虚吗?你不是按时服药也吃了蜜糕吗?为什麽……为什麽……
「您这是愣个什麽劲儿,赶紧救人呐!」柳公公见那杜太医居然只在远处望著,似傻了一般,不由大为光火,推搡著他。
──崇临,崇临……
「崇临!」杜衡嘶吼一声疾奔过去抱紧了崇临,吊起的右臂挣脱了纱布,他却丝毫觉不出疼痛,只是用力摇晃著怀中的人:「崇临,你醒醒,崇临!」
他唇边的血还未冻结,但身上脸上却是冰凉。不、还有脉搏,还有脉搏。
老天,你绝不能从我手中夺走他,我绝不许你带走他!
一行泪从杜衡脸庞滚落,他将崇临拦腰抱起向阶兰宫中跑去。
柳公公张罗著给安排了偏殿的屋子,找人生上两个炭炉,忙去报他的主子。
「六弟吐血昏倒了?」崇宁闻言也皱紧了眉头:「快去请太医,左右院判全给我找过来!」
「不用,方才杜太医来阶兰宫,恰就遇上了,这会儿正在偏殿给诊治呢。」柳公公满脸的庆幸,却没留意到主子神色的变化。
「你说杜衡……来阶兰宫?」
「是啊,可巧他来了。看情形六殿下病得可不轻呐,也不知──」柳公公还欲再说,就见他那太子爷撇了一干大臣径自离开了。
崇宁跑到偏殿时屋里只有杜衡和崇临两个。小安去药监司递方子煎药,另外两个太监、宫婢则到太医院取药箱找小荻。
屋里炭火升腾起薄烟,杜衡俯伏在崇临身上,用手轻轻摸著他散落枕畔的发,脸上都是泪,口中似唤著他的名字,又似喃喃说著些什麽。距离太远,却是听不分明了。
崇宁僵立在门口,杜衡没有发觉他的存在,只痴痴看著身下的人,满眼忧急和心切。
这样的杜衡看起来好不陌生,那个在他面前从来三分慵懒三分邪魅三分不在乎的人,此刻却如此脆弱而炽诚。从不知道,他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默默背转身去,崇宁自嘲笑起。突然不想叫他,也许是在怕吧。若是叫了他,却只在那眼中看到另外的影子,自己要如何是好?他崇宁从来都低人差人不如人,便是倾尽所有努力也是命定如此,还想争些什麽?!
原是他先看上的苏清凌,编了歌谣著意散布,既可羞辱天之骄子的六弟,激怒崇嘉,也能借庇护之名将这难得的人才拉拢麾下,成为自己助力。谁知,到头来不过为人作嫁,笑话一场。
贵为太子又如何,没有任何值得自傲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