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半个月,纳兰瑾枢没再睁开过眼睛。傅清尘将他安放在榻上,每日与他同榻而眠。一早起来更衣洗漱后便亲手服侍他,擦洗身子,梳理头发,他爱干净,傅清尘一直都记着。
毒王阙灵的真传弟子名叫缚心,人称毒圣。多年前他隐居山林,一心研制毒药,从不过问江湖上的事。
此人独居多年,性情古怪孤僻,不喜与人打交道。傅清尘派去的人无法同他交流,即便搬出当今圣上的名头,他也无动于衷。
一干人等在深山之中跟他纠缠了两天,他就是不肯答应。
最后,他半眯半眛着眼,慵懒道:“若要我出山,就让皇帝亲自来。”
快马加鞭回去禀报,傅清尘一脸泰然,并未当即做决定。第二日一早,他却领着几名侍卫,策马出了京城。
经过一番日夜兼程的长途跋涉,十日之后抵达毒圣缚心所隐居的山林。
上了年纪的毒圣心高气傲,见了当今皇上也视而不见,坐在藤椅上,悠然自得地品着茶。
倒是傅清尘先行礼,“晚辈聂卿言见过前辈。”
缚心慵懒地睁开眼睛,睨着面前的人,“你就是皇帝?”
“正是。”
缚心笑了笑,“长得倒还可以,就是不晓得这副壳子里有多少真材实料。”
身后的贴身侍卫大喝一声,“大胆!”
傅清尘沉住气,对身后的人道:“退下。”
躺在藤椅上的人放下茶盏,道:“到了我这,就是我最大,要想平平安安出去,就得要守我的规矩。”
“晚辈失礼,还请前辈莫要计较。”
“哼。”缚心不屑一哼,“你对我低声下气无非是有事求我,你心里几分真心,我还看不出来?”
傅清尘脸色一僵,沉吟半响道:“晚辈确实想求前辈救一个人,还望前辈随我回京一趟。”
“老夫研制毒药几十年,害人倒是无数,从来不曾救过人,你要我救人,就等于破了我的规矩。”
傅清尘硬着头皮道:“还望前辈破例一次。”
缚心躺在藤椅上,闭着眼睛,良久不开声。傅清尘提醒一句,“前辈。”
缚心用意义不明的眼神看着他,“要我破例也不是不可,但我有个规矩,只看你愿不愿意。”
傅清尘抱了抱拳,“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前辈请说。”
“在我面前跪下,磕头九千九百九十九个。”
傅清尘怔愣半响,缚心幽幽道:“若是做不到,沿着原路返回便是,老夫就不送了。”
傅清尘垂着头,紧握的拳将手心掐出了深深的印记。身后的贴身侍卫上前道:“皇上,你乃万金之躯,此事万万不可答应!”
傅清尘低声喝道:“退下。”
贴身侍卫当即下跪,“皇上,要跪也是微臣来跪,微臣愿代皇上!”
“老夫可是说好了,找人顶替的无效。”
傅清尘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起来。”
贴身侍卫从地上起来,迫切道:“皇上,他无十足十的把握救侯爷,若是……”
“咳咳。”缚心捂着嘴干咳几声,“这位说的极对,老夫也不是神仙,害人还有十足十的把握,救人恐怕就只有一成的把握。”
这世上毒王阙灵能解百毒,如今只有眼前的这位能得他真传。
傅清尘正色道:“待我磕足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头,还请前辈兑现承诺。”
“那是当然,老夫说过的话从来都会兑现。”
“皇上!”
傅清尘从贴身侍卫面前走过,道:“这是私事,与身份无关。”
说罢,他解开绣有龙纹的外袍随手一扔,穿着白色中单在缚心面前跪下。随行的几名侍卫脸色变成蜡黄,个个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但碍于阻止不了只得转身背对着他,不敢直视。
傅清尘目光坚定,俯身低头的动作连贯而快速,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没有一刻停歇。
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他马不停滴地足足磕了两个多时辰。
缚心躺在藤椅上,闭上眼睛早已经睡着。
两个多时辰后,傅清尘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满头大汗,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毫无聚焦,忘了去数到底是第几个,只知道俯身低头俯身低头。
贴身侍卫赶忙上前拉住他,心疼道:“皇上,已经够了。”
藤椅上的人悠悠醒来,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呵欠,道:“磕完了?”
傅清尘精疲力尽,已然接近虚脱,他眼神溃散地看着他,嗓音低沉,“是,正好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还请前辈兑现诺言。”
缚心伸着懒腰再打一个呵欠,从藤椅上起来,捶了捶老腰,“躺了大半天,腰酸得很。”
正要往屋里走,侍卫用剑拦住,“别忘了你的诺言。”
“老夫进去收拾收拾用得上的东西,要不然,如何救人?”
傅清尘苍白的脸上浮上一抹笑,就像是一个在黑暗里绕了一圈的人,重见了光明。
又过十日,回到京城。
缚心看过纳兰瑾枢后,当即便诊断出他是因为练九曲神功服用了一种能打通全身经脉的丹药而中的毒。
“此毒并非不能解,只是解毒过程要长些,少则几年,多则十几甚至几十年。”
傅清尘站在原地不动,道:“只要能救,等多少年都行。”
“那好,这些日老夫要准备准备,你看住他,万不能让他醒过来,否则极有可能丧命。”
傅清尘拱了拱手,“有劳前辈。”
解毒工序倒是不复杂,用银针将他全身经脉封住,调好一桶解毒药汁,将人浸泡在药汁里。这药汁能慢慢渗入经脉解毒,但过程十分缓慢。药汁冬天四天一换,夏日两天一换,否则就会变质失效。
换药汁一事,皆是傅清尘亲自动手。
政务再忙,他也风雨不动地每日往聚雅宫跑。房里摆了许多花,都是紫色的。纳兰瑾枢喜欢紫色的鸢尾花,现下过了鸢尾的花季,只得用别的紫色花朵代替。
御花园里的花一年四季常开,但几乎鲜有见到紫色的花,只因为紫色的花还是花骨朵时就被采走了。
傅清尘来到聚雅宫,清闲时为他梳理头发,政务繁忙时便在一旁的案上批奏章。
转眼半年,浴桶里的人不曾睁开过眼睛,御花园的鸢尾花倒是开得鲜艳。摘来的鸢尾花不到一天就会枯萎。
看着花瓣下垂的紫色鸢尾花,傅清尘心念一转,带着花锄竹篮亲手将御花园的鸢尾花移植到聚雅宫。
聚雅宫的每片土地都种上了鸢尾花,但移植过来后,不过几日,泰半枯萎,只有少部分能存活下来。后来请教了宫里头的花匠,才领悟到了培植鸢尾的诀窍。
于是又重新从别处引进了鸢尾花苗,一株一株亲自种下,种满了整个聚雅宫。亲自浇水施肥,孜孜不倦。
第二年,纳兰瑾枢依旧没醒,聚雅宫里的鸢尾花开了几朵,在万绿丛中格外显眼。傅清尘再没舍得摘鸢尾花,只让他自然而然地开着。
傅清尘站在木桶前,弯下腰抚他的脸,描慕他的眉,最后在他眉心处落下一吻。
这个世上,有人爱得深刻,有人爱得肤浅,有人会在时间的冲洗下越发淡忘,有人会在岁月的长河中越发深陷。
所谓的爱一开始从来都是轰轰烈烈,但本质却只是简简单单的陪伴。
春去冬来,一场大雪将院子里的鸢尾花压了个严严实实。他在冰天雪地里拿起铲子簸箕,将院子里的积雪一点一点地铲除。
对于聚雅宫里的大小事,他再忙也要亲力亲为,从不让宫女太监代劳。
化了一场大雪,春天如期而至,带着和煦的阳光和温暖的春风。
鸢尾花长出了嫩苗,在春风下摇曳生姿。
这是纳兰瑾枢昏睡后的第四个年头。
有一种等待,没有期限,但依旧会等,只因为放不下。
这一年,鸢尾花开得很美,紫色的花婀娜多姿,开满了整个聚雅宫。
夕阳西下时,傅清尘提着一桶刚打上来的井水,要给满院子的花浇水。
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眉宇间多了几分稳重成熟,他袖子往上提起,白色的衣裳还沾了许多水迹的形象,又像是一个孩子。
提着水刚下了长廊,就被前面不远的一个紫色身影震慑住,心脏已经许久没有试过跳得这样快,快得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那个颀长的身影就立在一簇开得正艳的鸢尾花前,比起三年多前,他瘦了。
夕阳映射下的画面太美,美得惊心动魄。傅清尘提着一桶水站在不远处,不敢上前,只怔怔地看着,或许他心里是怕这一切是幻境,走近了就看不到。
背对着的男子缓缓转身,眉眼间露出一丝浅浅的笑,他说:“这花,开得真好看,你种的?”
傅清尘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面对他突然开口,有些无措,许久才找回清醒,点头回了句,“嗯。”
站在花簇前的人低头看了看花,再抬头问:“这一次,我睡了多久?”
傅清尘直直地看着他,眼里含着泪光,“不久……就一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到此全部完结,多谢一直追问以及留言的童鞋,留言其实对于作者来说是个很大的鼓励,每次看到好几条评论写文的心情和思绪都会顺畅些。^_^
最近忙着写现代短篇,《'网配'师兄,我饿了》已完结,然后,昨天开了一篇《兄弟,你要对我负责》,在专栏里面,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