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没问题。接着是双脚——也没问题。他坐了起来,除了感觉些许眩晕之外没什么异状,而那眩晕也不过只是暂时的,片刻之后,他便完全清醒了,身上没什么地方疼,没什么地方不对劲,简直不能更好。
我不是应该死了吗?多米尼克闷闷不乐地想。我把复活的机会让给了克里斯,自己死在了燃烧的庇护所里。那我现在这是在哪儿啊?
他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活动双腿,随时准备夺路而逃。但是接下来他发现没有这个必要——四周是一片死一般的荒原,干裂的地面上生长着形状狰狞的带刺植物,植物的掩映中能瞥见骸骨一般的东西(搞不好就是骸骨,多米尼克移开视线时心想);他的左侧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里头流动的不是清水而是某种黏稠的红色的液体;右侧的地面坑坑洼洼,形成了一片大大小小的岩浆池,时不时会有一簇火花如喷泉般从池中喷出;凄厉的寒风抽打着荒原,风中隐隐传来女人嚎哭尖叫的声音——他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儿逃才好。
多米尼克望着天空中那个晦暗的漩涡,忧愁地想,这里一定就是地狱了。我死了,然后下了地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是黑暗猎手,和恶魔签订了契约,活着的时候借用恶魔的力量,死后则把灵魂卖给他。不论我生前做过多少好事,救过多少无辜之人,消灭过多少妖魔鬼怪,死了之后一样得下地狱。这就是力量的代价。
沃尔夫冈曾经说过,对于恶魔来说,无所谓生或死,就算多米尼克先他一步死去,将来教父回到地狱的时候,他们仍旧能重逢。可是教父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地狱”呢?(话说回来,多米尼克从没见过他“返回地狱”,教父是什么时候来到人间,中途回去过几次,他也全然无知。)他现在应该在人间和斯科特在一起吧。(斯科特那个走运的小子!)克里斯呢?他平安无事地回家了吗?他那么好的人,不仅是虔诚的信徒,还是厉害的猎魔人,将来肯定能上天堂吧。那样他们就永远见不到面了。一念及此,多米尼克便难过得想哭。
他身在地狱之中,孤孤单单,无依无靠,不知道该去哪儿,不知道该做什么。地狱中的灵魂也会饥饿困乏吗?他需要吃东西,需要睡眠吗?会不会有恶魔来抓他?从前教父在睡前故事里讲过,地狱里有专门的酷刑吏负责拷问死去的人(他还绘声绘色地同两个小鬼描述酷刑的过程,吓得他们再也不要听什么睡前故事了,多米尼克总觉得教父是故意的,因为他不想讲睡前故事给两个教子听),那么会有人来拷问他吗?虽说他也没什么好拷问的,但酷刑吏搞不好只是单纯喜欢折磨人而已,不是真心想从他嘴里挖出什么。
多米尼克茫然无措地站在荒原上,血河与岩浆池之间,思考今后该何去何从。忽然,某个冰凉坚硬的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腕。他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往旁边血河方向一跳,甩脱那抓住他脚踝的东西——那是一只干瘦枯槁的手,从地下冒出来,朝着多米尼克的方向反复抓握,似乎还指望能抓到什么。
跳开之后,多米尼克非但没有安全,反而落入了另一个罗网:一群鱼一样的东西从那条血河中爬出,犹如一股青灰色的潮水,转瞬间便涌到多米尼克脚下!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并不是普通的鱼,而是一群仿佛没进化好的小怪物,形似长出四肢的食人鱼。它们用带蹼的畸形肢体在地面上爬动,牙齿碰撞,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鱼尾互相拍打,所经之处留下一条恶心的水迹。它们虽然个体很小,行动速度却极快,让多米尼克想起沙滩上飞速爬动的小螃蟹——当然了,两者的可爱程度有天壤之别。
多米尼克尖叫着逃开。同河流相反的方向,方才从地下伸出的那只手缩了回去,只在地上留下一个浅坑,未几,地面微微震动,一个黑色的形体从坑中一跃而出!它像一具干尸,头发稀疏,一口烂牙,一只手枯槁干瘪,另一只手却犹如野兽的利爪!它四肢着地,两只黄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多米尼克。年轻的猎魔人知道,只要自己露出哪怕一个破绽,这活似《指环王》里咕噜姆干尸版的怪物就会扑上来撕碎他。
他扭过头,拔腿便跑。畸形鱼和干尸版咕噜姆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多米尼克没空关心它们谁胜谁负,要是他敢回头看,说不定眼珠立刻就被会挖出来。他只能没命地奔跑,奔跑,奔跑。上次这么没命地奔跑,还是中学某次棒球比赛跑垒的时候。他仍记得那时眩目的阳光、青草的气味、观众的呐喊,还有肺快要爆炸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如今可没有什么阳光、青草、兴奋的观众和漂亮的拉拉队员,不过快要爆炸的肺倒是一模一样的。
前方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影子,形如一只黑色巨犬。一瞬间,多米尼克以为自己看见了贝伦,他甚至花了那么半秒钟去感动:他们家的地狱犬竟然来救他了!不过感动人心的时刻仅仅持续了半秒。半秒之后,他意识到那不是黑色的地狱犬,而是某种聚合在一起的黑色烟雾,只不过刚好呈现出狗或狼的模样而已。
他见过那个东西!
孩提时代的记忆再度浮现眼前。那个夜晚,他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而他遇见了教父,他们骑着一辆破烂电动车在高架桥上飞驰,背后追逐他们的就是那种奔狼形状的黑烟——
——是雾魇!
恶魔用自身力量创造出的仆从,还能干扰交流电。教父的教导,多米尼克一直铭记在心。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种状况下同雾魇撞个正着!
此时此刻多米尼克最想要的就是一辆电动车——和教父同款的。
他不得不做出抉择:是被雾魇吃掉,还是被畸形怪鱼,抑或是干尸版咕噜姆撕碎?不知道它们三者能否用某种方法沟通,平分了他?
他没机会做出决定了!雾魇一跃而起,普通的狼根本无法跳得那么高,甚至超过了多米尼克的头顶!多米尼克下意识地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做些聊胜于无的抵抗。
雾魇越过多米尼克,落在畸形怪鱼大潮的中央,瞬息之间,狼型散去,化作一团形状不定的黑烟。黑烟仿佛自有生命,钻进怪鱼嘴里,只听见“噗”的一声,怪鱼的身体像个装满水的气球一样爆炸,溅落满地滑腻黏稠的灰黑色液体。黑烟速度极快,只是一呼一吸的时间,便将三分之二的怪鱼钻了个遍,畸形鱼潮顿时变成了爆溅的黏液之潮。剩下的怪鱼自知不是对手,立即溃退,丢盔弃甲地逃回血河中。
黑烟重新聚回狼型,冲向干尸版咕噜姆。这时,雾魇似乎又有了实体。它用健壮的前肢将干尸怪压在地上,嘴巴像裂开一样伸长张大,咬住干尸怪的头,强而有力的下颚奋力一合,干尸怪便身首分离!
雾魇吐掉干尸怪的头——它已完全被压扁了——转向多米尼克。后者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对这种敌人,逃也没用了,多米尼克只能祈祷雾魇杀他的时候干脆一点,不要拖泥带水,徒增痛苦——可是他已经死了,那还能再死一次吗?如果他被雾魇杀了,那么接下来他会去哪儿呢?
雾魇像狼一样嗅着地面,呜呜地叫声。应和着它的声音,风中那如泣如诉的哀嚎又出现了。这仿佛是“安全”的标志,一听见哭号声,雾魇的形体霎时间散去,化作一股黑色的烟风,消失在荒原尽头。
多米尼克呆愣地望着雾魇消失的方向。直觉告诉他,有某种比雾魇更强大的东西正在缓缓接近。雾魇并不是离开了,而是去迎接那个东西了。
正如他所猜测的,荒原尽头,一骑现身。
一名披着黑色大氅的骑士,骑着一匹周身缠绕蓝色鬼火的白骨马,穿过荒原,跃过喷发火焰的岩浆池,来到多米尼克面前。
多米尼克仍坐在地上,不得不抬头仰视。白骨马的眼窝里燃烧着两团阴火。骑士戴着兜帽,面容不详。雾魇化作狼型,跟在骑士身边。一人一马一犬,就像中世纪外出狩猎的贵族领主。
“多米尼克·蒙塔莱?”骑士问道,声音低沉,犹如夏日的滚雷。
多米尼克惊得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
骑士向他伸出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右手(多米尼克不敢猜测那是什么皮),邀请他上马。多米尼克哑口无言地瞪着他的手,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白骨马不耐烦地跺脚,前蹄刨着地面。
“上来。”骑士说。
“你……是谁?”多米尼克喉咙干涩,嘶哑地问。
骑士低低地哼了一声,像是笑了。
“明明不久前才见过面,已经不记得了吗?”
“我们……见过?”
“你的兄弟亲手释放了我,就在那一天,在那座小镇上。”
骑士说着拂下兜帽,露出真容。他有着人类的面孔,皮肤苍白,毫无血色,一头黑发如同濡湿的乌鸦双翼,他的眼睛——常人眼白的部分是漆黑的,瞳仁却是血一般的红色——正是恶魔的标志。
“地狱大公阿巴顿,能否获此殊荣,邀您共骑?”
作者有话要说:
☆、地狱篇(2)
“地狱大公阿巴顿,能否获此殊荣,邀您共骑?”
斯科特被恶魔绑架,释放阿巴顿那天的情形,多米尼克依然记忆犹新。他记得阿巴顿离去前曾放过狠话:“很快,我们就会在地狱里见面了。”没想到在地狱里和他相见的不是斯科特,而是多米尼克。
话说回来,家里房子塌了那事,归根结底还是阿巴顿的错,如果不是他的存在干扰了斯科特的传送法术,那房子就不会被传送到澳大利亚,也就不会塌。拆房之仇,怎能不忘!
“阿巴顿?你是阿巴顿?!”
“如假包换。”
地狱大公仍旧伸着手,像是在说:你他妈到底上不上来?
多米尼克沉默地望着他,心想这么问根本是多此一举,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抓住阿巴顿的手,借助后者强健有力的臂膀爬上马背。可是那匹幽灵白骨马身量奇高,还总是不老实地踱来踱去,多米尼克又毫无骑马经验,所以尝试了好几次都以笨拙地滑下马背而收场,最后一次甚至失去平衡,直接摔了个狗啃泥。幽灵马垂下头,对着多米尼克打了个响鼻,像是在嘲笑他。多米尼克一辈子都没有这么丢脸过。
阿巴顿无言地下马,托着多米尼克的身体,将他推上马背,然后自己轻轻一跃便上了马,坐在多米尼克后面,挽住缰绳,喝了声“驾”,幽灵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在荒原上疾行起来。
多米尼克研究着胯*下的骏马(姑且算它是地狱中的“骏马”吧),觉得它固然有好处,比如幽灵马大概不用草料,能剩下好大一笔开支,但也有弊端,比如它没有脂肪,抗震能力奇差,每当马蹄落地,多米尼克都能感觉到一股震波从尾椎升起,直抵头顶。再这么跑下去,他迟早要浑身筋骨碎裂而亡。阿巴顿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谢天谢地!),一勒马缰,让马儿跑慢些。
多米尼克总算缓了过来,有力气关心别的事了。
“你要带我去哪儿?”他高声问。
“我的宫殿。”阿巴顿理所当然地说。
“为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你是个特别的人,”地狱大公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