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中域为了化消因征伐而产生的仇恨,在天祭国扶植我作为一个傀儡,我所带领的‘叛军’如果想改变些什么,依然要受制,而天宫不会为了我的想要改变一切的意志而与子民作对……然后我会消失,新来的傀儡,依然如同如今的王。”看到梅钗女瞳孔一缩,卯月后一笑,这一笑带着几分薄绡似的忧郁,道:“我并不是在刻意驳斥,你说的很现实,而我说的……也是现实。”
梅钗女一时哑然,她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去,相对沉默许久,轻声叹道:“死局。”
“劝谏失败了就改革,改革失败了就推翻,推翻失败了……”卯月后眼神平静得如同月色下的湖水,面庞上的温柔未曾淡去,只是留恋之色加深:“一切都失败时,我还有牺牲。”
“……”
梅钗女再也没有了心中对于夷狄之地的轻视与戒备,她只能讶异而呆滞地看着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孱弱而年轻,甚至没有她的后辈阅历漫长,可她天生就有一种觉醒的姿态,而直面死亡,赐给了她最无可指摘的尊严。
“我以尊严起誓,他日你若殉国而亡,你的孩子我会护他一生平安。”
画面戛然而止。
母亲的面容忽然间又遥远起来,慕清仰感到一种如同冰水浸透了四肢百骸一般的无力感。
他总是踩在亲人的牺牲上挣扎求生,就像是一条噬人而生的毒蛇,他人以心怀相暖,他却本能地报以蛇吻。
【有时候爱是比仇恨更让人觉得沉重的东西,你不得不接受着他人的关怀付出,而又无法报以等值的付出,这时候你表现出的并不是天性冷漠或者桀骜不驯,只是你痛恨于自己的孱弱无力,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还不起……因为无论你在想什么,做什么,都好像是你在逃避的借口。】
……怎能心安。
时光转过几道弯,此时幼童已经长得颇有几分少年样貌,只是仍旧如同半个哑子一样,很少说话,或许是并没有在深宫中长大,又蒙受了中域的经传影响,看起来眉宇间少了几分阴沉。
“……这道王诏,写得甚是恳切。”
“自然,没有了冰血王印的允准,现任王不可能激发炎兽王印。他想赦免我膝下十六万义军,许我恢复后掌之权,并且封我儿为太子。”
“非是善意,你当有所提防。”
伤愈后的梅钗女并没有离开天祭国,或者是为了一时动容,或者是为了借此观察天祭国局势,便隐姓埋名,开始为卯月后谋划。
“设立女塾的事虽然不小,但比起打下西北几个附属国的事还是微不足道,终究震动了王城……开出这样的条件,看来王已经开始放弃对我那薄弱的感情了。至少他一开始仅仅认为这是我的偶然脾气,最终还会回到他的金鸟笼中。”
“你知道有一种天荒以西传说的妖物吗?与之对视会变成石头……你现在就给我这种感觉。”梅钗女神色间隐隐有几分焦躁,继续道:“改变一个人对事物的认知,剥夺劣根,在中域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异能。我赞同你先改变一小部分人的想法,让他们慢慢影响其他人,可最终解决整个天祭国的症结,并非易事。尤其是你的王印之能吸收了太多嗜血杀性,恐怕对你的影响不会小。”
“我还能控制得住的时候,它就不会反噬我,放心。”虽是这么说着,卯月后仍然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在门外听了许久的叶求狂轻轻敲了敲门,推门而入,先是冲梅钗女笑了笑,又对着卯月后比划了一下,面色有些肃然。
卯月后慢慢蹙起眉头:“王已经不顾一切地想要激发他手中炎兽王印的力量……开始采用国师的建议,想要用九百个童女的头颅献祭祖神?!”
梅钗女几乎是在同时按下卯月后想要站起来的动作,冷静如冰。
“再拙劣不过的诱敌之计,我知道你不会放任此事,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缜密筹划。”
梅钗女想到这一层,不禁犹疑了一下,天祭国的地气十分古怪,不接受灵气流动,她的能为到此被压抑八成之多,直接刺杀天祭王要动用的手段必然会引起天宫监察的注意,到时引发北方邦交大事,兄长少不得要为她周全而交出北疆兵权。
然而此时卯月后并不像是一开始总是保持着温淡而睿智的神色,而是眼底隐约有了一层模糊的红雾,性格也开始急躁起来。
这大约就是冰血王印的影响,这东西就是个无限吞噬成长的存在,从没有弱化一说,会随着主人的频繁释放而从周围一切有灵智的东西身上吞噬同等消耗的精神力,但与此同时,王印的主人也会因为吞噬了过多杂念而慢慢丧失澄明的心性。
这,就是上三宫那几位古老的尊者一直探究而渴望的祭神之国的两股力量……在一个极其庞大的范围内无限控制人心,你身处何处,何处的人就会将你奉若神明。
这种逆天宝物在手,若是运用得当,便等同拥有了天荒霸权……谁不想要?!
梅钗女轻轻倒抽了一口气,压下有些浮躁的想法,至少她的道德感不会让她现在就做出违背原则的事。
“你不应该去。”梅钗女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道:“你现在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你的武力,至少作为王后,你六年在‘后穹’的治理,给了百姓们希望,再坚持十年,也许我们可以兵不血刃地拿下暴君治下的天祭国。”
“这是王者的路,不是仁者的路。女人天生的并不是软弱,而是慈悲,至少作为母亲,我不会放任屠杀在我知道的情况下发生而毫无动作。”卯月后这么说着,眉宇间显而易见的焦躁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静。“我因为想要保护他人而想成为王者,如果王者的身份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我会依然做天祭国的月亮,只照耀黑夜。”
“这样愚蠢的陷阱……你这是在送死!”
“你要相信我,在天祭国,没有力量能凌驾于我之上。”
……然而你拥有的力量不会让你活得太久了。
梅钗女报以默然。
对她而言卯月后是个不能理解的人,人总是会变的,而卯月后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
固执,拙劣,臆想化……这些缺点显而易见,但却无法对她报以批驳。
因为如果一个人将自己的生命置于想保护的一切事物之后,你只能对她感到无力,过于慈悲并不是可以攻讦的借口。
然后梅钗女就这样很没有谋略地,在她走后不久,跟了上去。
“傻子。”
她想起了那一年她们结识不久时,卯月后说的一段话——
“……卯月的意思,就是月出卯时降生的女儿,女人没有姓,因为最终都会冠上男人的姓氏。我想有自己的姓,我读过你们中域的书,你觉得姓‘慕’怎么样?听起来是很有希望的意思。”
会有的,你会有自己的姓氏,你的孩子不会因为暴君的统治而哭泣,你会平凡地当一个……母亲。
……
慕清仰看到天空下起了雪,飘零的雪花再一次模糊了母亲走向王城的背影,那王城,就如同野兽的血口一般。
——不过是个贱妇!想让女奴和猪狗骑到我们头上?!笑话!
——她应该被献祭给祖神!如果不是她宣扬的恶咒,夫主也不会把我赶出来……
——她知道违逆祖神的规矩是怎样的罪行吗?!中域的人,想要攻打天祭国……一定是她引来的!
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富人的、穷人的……这些愤怒的诟骂像是疯长野草漫烧开,然而愤怒过后心中只留下了悲哀。
“……他们并不能理解你的付出。”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却是等候了卯月后已久的天祭王,他的眼睛苍老而浑浊,只在看到她来时,眼中才似乎有了些许光……只是,并非善意。
卯月后安静地看着他:“我应该恨你,王,你夺走了我两个孩子。”
“他们对我来说是王权的隐患……”
“所以你的诺言也并不是真的,对么?”
天祭王伸出手想抓住她,却在卯月后扬起头的同时猛然缩回了手,言语有些模糊。
“……那一年王兄将你娶走时我就应该动手,你还是这样地美……我看到那两个孩子,就会想到王兄是怎样拥有你的……这是耻辱!是耻辱!”
“我只想知道我走后,我的儿子为什么不会说话了。”
“求狂么……”天祭王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他改名叫求狂么……你不知道他发狂的样子,很像荒漠里的狼,很让我喜欢……”
“我把他的姐姐……对,就是你的烬欢公主,扔进关满了饿了十日的战奴的笼子里时你猜他是什么反应——”说到这,天祭王看到卯月后骤然泛起凶煞红色的眼,一种扭曲的快感:“他就睁着眼看着,看着烬欢生生被火烧死,一直看到眼里的血都流干了,舌头咬断,都没有发出一声……然后我放他进了战奴的笼子,一天后我只看到他和他的姐姐的尸骨,其他的奴隶,每一寸骨头都被他撕——”
天祭王的话并没有说完,他枯朽的王座便轰然倾塌,同时他疯狂的眼中也看到了他想看到的……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庞大力量。
那景象仿佛是天地间只剩下卯月后血红的、饱含着滔天恨意的眼睛,随后王城殿顶轰然爆炸,天空骤然暗沉下来,无尽的黑暗中,一道血红色的伤痕从天空慢慢拓大裂开,天穹被妖魔的手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从裂缝的间隙中,无数阴惨的,无情的眼睛窥视着人世,随后——
人间炼狱。
慕清仰几乎是木然地看着血色火光灼烧下的天祭国国土,那些尖叫着的,男人、女人、善人、恶人,他们的魂灵被天穹裂口处那些窥视的眼睛勾引着拖出了身体。
有一瞬间他希望母亲不要回头看,就这么沉浸在恨火中,假装看不到那些本来无辜的人被杀死。
然而母亲还是回头看了。
她因为无能保护孩子而痛苦,却无法因为痛苦去陷入仇恨。
“你很清楚,你杀不了同时拥有炎兽王印的我……”天祭王近乎狂热地说道:“双印伴生,才能封住天外妖魔,你召唤了天外妖魔,天祭国必然第一个沦陷,只有让我吸取了冰血王印,才能阻止你将一切都毁灭。”
“……”
“你已经失去一个孩子,难道还想让灾难带走另一个孩子吗?”
“……”
“卯月……你不适合当王,你始终是个软弱的,无能的女人……来,交出冰血王印,我依然会遵守诺言,封求狂为太子……”
“……好。”
然后,当天祭王以胜利者的姿态,抓着卯月后的头发拖行出王城时,苦难中的百姓为他们的救世主爆发出了欢呼。
“王是我们的英雄!”
作者有话要说: 【高亮!!】要讨论剧情的,要小说定制的,包括近期要《杀死那个鱼唇的叽萝》的定制加一下企鹅群:336937595(饮沧楼)!以后所有私人定制晋江走不了的都在这个群,要统计一下人数确定一些印量细节!~(≧▽≦)/~
☆、第二十章 旧时风雨·其三
故事的最后,慕清仰都是以一种麻木的神情在看。
后来,梅钗女在以燃烧根基为代价冲杀进王城砍下了天祭王拥有冰血王印的一条手臂,同时也被炎兽王印力量全开的天祭王重创,被迟迟赶到的天宫之人带回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