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说话?”
苍桑恍然间想起了叶求狂死前的那一幕,他的时间终于耗尽,没有多出分毫地,就这么突兀地死去,那时,他还如同一尊无可匹敌的战神一般,无人可挡。
只是败给了时间,这是苍桑起初便给予的必然。
神永远不会错,可慕清仰却错付了一生的人心。
是何时起,苍桑觉得这人是无论怎么折磨,心底的那一点优柔都不会让他改变?
握着白棋的手始终没能向黑王吞杀而下,转而想要拂去慕清仰发上的积雪。
慕清仰转头避开他的手,一双眼空洞得如同炼狱深处的囚牢。
手指僵在空中,苍桑沉默许久,轻声道:
“你恨我。”
“……”
苍桑笑了,拾起他的剑,徐徐拔出。
“慕清仰,我不会给你机会来恨我的。我从你身上夺走的命,都还给你,还给你……直到时间也老去。”
……
三十三天,夏古狰狞地盯着向他靠近的黑色影子。
这是一个与苍桑截然相反的存在,在这段短短是数十步间,他已经从虚影凝聚为了实体。
如同极恶劣的邪魔一般的深紫瞳仁在漫不经心地一转之间,落在夏古身上。
夏古憎恨的同时也感到了几乎让他无力的强大……如同一个人无论爬上多高的山峰,甩掉多少同样攀爬的对手,也永远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撼动山峦。
“至高神……”夏古艰涩地说着,如果他早知是这样的神,绝不会有染指的念头:“怎会,怎会驾临流放界?”
至高神,再也没有比他们这些下位神更恐惧的存在,纵使大千世界中所有的一切都归于虚无,至高神也会永恒不灭。
“孤不喜欢说第二次,孤是暴君。”他微微侧过头,黑发悄然拂动间,兴致缺缺地绕着祖神的神位,继续道:“无尽天荒……所谓越是进化程度高的界位,内中的人就越是接近野兽。”
夏古心中电光火石地一转,道:“孤……下神听闻,至高神在成神之间,要对万事万物进行判罚,抹杀破坏平衡者,甚至可为此毁灭整个大界。”
“人是最后一项,也是最复杂的一项,成就了孤与……过去的孤的赌局。”指尖缓缓划过神位上镶嵌的头骨,随后蓦然收紧,生生扯出一块头骨,放在掌心拨弄着,暴君低沉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喜怒无常。
“孤输了,却被对手放过,狼狈地从一个人的影子中逃出,这是无可挽回的羞辱。”
夏古一颤,他看见暴君面无表情地捏碎了头骨后,露出一个森然表情。
“所以孤要好好保留人类?”完美地复制了慕清仰所有阴暗面的暴君,蓦然笑得张狂:“对一个源头为恶的种族守信,又怎能称得上暴君?”
“你——”一个字眼卡在口中,夏古已经被暴君掐住喉咙提起,他衰老的腐朽残躯在这个年轻的至高神手中,无力反抗。
不……至少让他,死在神座之上!
掌控了无尽天荒诞生以来无数年的神祗,跌落尘埃的一瞬,也还在向神座伸出手——
“你早就该消亡了,骷髅。”暴君无悲无喜地说着,脚下的头骨王座,如同被抽取了支撑形体的最后精气,蓦然坍塌为尘埃,当中无数的魄念化作漫天萤火飞去。
灼灼濛光中,夏古最后看到了暴君阴沉的面容。
“判决开始了。”
……
这是第二大荒纪降临的第一个百年,也是一个遍地哀鸿的百年。
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在那场人们努力淡忘的天外妖魔的惨祸后,整个无尽天荒,再也找不出来任何一个有修真资质的婴儿。
凡人,凡人,凡人。
修真者们没有想到,在结束了对神的信仰后,凡人们也放弃了对修士的信仰。
修士们的能力依然强大,却也感到了自己的衰败……所有人,无论是最低微的炼气士,还是公认的最为强大的天宫主尊,在修为上也再无进境,这不是一个以修真为本的境界该有的。
就在最近一次,天宫主尊闯入了传说中新神降临的第三十三天后不久,他便从天上一路坠落到人界大地。
“暴君,这是个……暴君。”
暴君,除此二字,再无其他。
连祖神那般虚伪的言辞都欠奉,就是这般明明白白地,掠夺走所有人的时间。
整个人的衰老在加快,虽然种族的些微差别会导致寿命的不同,但再也不会出现就活过一两百岁这样夸张的存在。
修真的体系首次出现了完完全全的断层。
整个无尽天荒,以九阙天宫为中点,如同成为了一个巨大的表盘,任由高高在上的神转动时间。
“无尽天荒的修真时代结束了。”感受着天地间越发稀薄的灵气,修士们恐慌地想着。
就如同兔子与草叶,本是剥削者与被剥削者的关系,在大潮来临时,兔子淹死在水里,而草叶却浮在了水面上,待到洪流退却,落地生出新的根芽。
“难道没有人出来阻止吗?”仍然有不甘于终结的人站出来诘问立于最高处的人。
他们认为,有着强大的力量的同种族,就有责任满足他们的期望。
然而那位曾经杀上神所在的境界的最强者,却在这一片诘责中销声匿迹。
“人终究会老,我也一样,只不过是牺牲得晚了一些。”皓首的长汀霜宴就算双腿完好,这具古老的身躯也再无法支持他站起来了,纵然如此,这位九阙天宫昔日的第二把交椅还是平静得一如往昔。
只是对于世局的变迁,他并不甘于做一个安享晚年的老人。
“你应该出世,至少以你的声望,完全可以压制住如今的暴乱。”
“我还有很长的时间和天斗。”
君临皇宇不得不承认……这个相伴了自己无数年岁的人,已经行将就木。他同样恐慌着,有一天他没来得及听长汀霜宴最后一句话,就天人两隔。
两人就这样惯有地,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也许还有办法,能救所有人。”越卿珑风尘仆仆地找到他们时,带来的第一句话,似乎点燃了君临皇宇的希望。
“什么样的果,就找什么样的因。”
君临皇宇当然知道越卿珑指的是谁,却无法苟同她的建议:“那人已经疯了。”
“你不了解他,只要没有死,他就还是我们的希望。”比之年轻时的躁动,越卿珑终于学会了隐忍,她目光坚定:“我的办法,足够让他醒过来!”
……
寂川河畔,漫山的梨花盛放如雪,饮沧楼是真的已经老去,它曾经存在于一段过往的时间里,而这里现在唯一的主人,整整百年,他用着一双盲目的眼,执着地修葺着每一个细节。
然后他站在门前,点上一盏明明灭灭的灯,却没有为饮沧楼题上记忆中的字。
……应该是他们,互相打趣着,一起写上的。
赫铃儿想不到很久以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见到慕清仰的。
满头霜白如雪。
赫铃儿在收到叶求狂的死讯后,哭着想了很久,她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肯为她不顾性命地折花的年轻人了。
而这个印象中聪慧中有些不太通晓人情世故的少年人容颜如故,却……任谁都能感觉得到他的苍老。
兄长为自己执着的人带走了生命,而所执着之人,也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就这么连温柔的告别都没有一句地,还了命给他。
他该向谁复仇?又该怎么挽回?
“娘——”
听到身侧幼子的声音,赫铃儿温下了眉眼,牵着一个与她并没有什么相像之处的幼子来到了慕清仰身后。
“因为要瞒着父亲,我怀得很辛苦。”赫铃儿歉然地笑了笑,轻轻说道:“该走出来了。”
不知何处来的风,裹挟着梨花,卷过凝立着的人的苍白发梢。
赫铃儿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我不会说什么让你为无尽天荒考虑的话,我想,你应该为你兄长的孩子考虑片刻。”
慕清仰的身形微微一动。
赫铃儿低下头,对牵着的幼子温声道:“眷儿,快来见过你叔父。”
幼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脆生生地唤道:“眷儿见过叔父。”
“你走吧,这孩子……可以留下。”
赫铃儿爱怜地抚了抚眷儿的头,轻声安慰了几句,也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年幼的稚子有些害怕地看着这个满头白发的人,良久的沉默后,他鼓起勇气,又喊了一声叔父。
一把陈旧的铜锁匙落在他掌心。
“不管你以前叫什么,从今往后,你只有一个叫叶眷的名字。”
“饮沧楼归你了,如果往后,切记,有一个白发的少年人来,你就把这栋旧居卖给他,就卖……一壶梨花白。”
慕清仰晃了晃神,双目无神间,喃喃自语:“他始终欠我一杯酒。”
作者有话要说: 接近尾声,不多说。
越卿珑让赫铃儿出来送的孩子是捡来的……她知道慕清仰已经模糊了时间观念,其实是不是叶求狂的孩子无所谓,他只是需要一个支撑他走出回忆的理由。
☆、第五十六章 饮沧·终
这一年的春雨落得很急。
渐渐地,在所有亲眼见证过修真时代终结的修士经历过第二个百年后,他们也一一销声匿迹。
他们的希望,君临皇宇在第二次见过暴君后,疲惫地回到了人界。
没有任何有意义的言辞,只交代了他的后辈,言说他们已经是最后一代。
低阶的修士一一因为寿元不足而自然老死在这片大地上,高阶的修士也岌岌可危。
他们是修士,但无论修为多么高深,也终会有死去之时。
每一年,他们都不得不看着某一个寿元将尽的同类死去,这种现象,似乎已经蔓延到了整个流放界,他们偶尔会看到天裂处爬进的堕神向第三十三天的神明祈求,却被岁月无情地碾过。
所有人都认识到,人与神的界限再度成为了天堑。
“我们是该成为传说了……传说,就是只在古老的传闻中存在的人。”
“我想起千年前,我日夜耕作的爹娘,他们站在家门前送走我的样子……”
“后来我成了修士,一路炼气、筑基,打败所有来挑战我地位的人,抢夺他们的灵石、法器。等到我再回家的时候,我曾经住过的那栋透风的茅屋已经蔓草青青。”
“村子里古稀的老人说,我爹娘走的时候,还在门前盼望我回来。”
“我们也曾经是人,只不过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修士间的根本利益征伐已经成为过去,所有人都困于修为再无寸进的痛苦中。
最为开怀的大概就是曾经跟随过叶求狂的,或者出身鬼狱的后穹军了。
他们有的是精力和闲得无聊的天宫修士厮杀,全然一副乐在当下的态度,他们自由自在地游荡于这片天荒瑰丽的山河中,偶尔参与凡人界建立起来的王朝间的厮杀,感受着人间放诞的喜乐哀愁。
“无尽天荒境内的所有修真之士,归隐吧。”站出来说话的是儒尊那位谦和的弟子。
无声跟随他的,是九阙天宫余下的修士,他们在破碎的天裂处开辟了一处世外境界,那里。尽管在他们当中,不断因寿元枯竭死亡的现象并没有终止,时间安静地带走了无数的生命。
曾经昔日挣扎于命运中的人,也一一离开了挣扎的路。
萧翊离开了,带着他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