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心静气地除了蕊珠宫的大门。广源老儿一身紫衣守在那里。同在的还有一身白衣的相翎。
相翎见我,挺秀的眉皱起来。掠身过来,玉样的指尖却穿过我的身体,触了一片虚空。
他的表情一变。广源老儿道:“没用了,他的大限将至。”
我咧嘴冲相翎笑笑。广源老儿道:“你可想好了?在昆仑台轮回盘下沉睡静养,固然有望重凝魂魄,却无比凶险。且先不论要多久才能把魂魄凝聚完整,那处妖魔甚众,已经不属于仙界的范围,你只能靠你自己。况且聚齐魂魄能否凝合是一说,凝结魂魄的噬心之痛根本是常人所无法忍受的。在那里一切只能看机缘。就算这样你也要去?”
我点头。广源老儿叹息一声,一团紫光随即拢上了我的身周。
“这能护你至昆仑台而灵体不散。往那之后,你自己保重。”
我微微闭眼,再抬头,天空如洗。我重相翎和广源老儿道了声惜别,转身,再不停留。
恍惚着,我听见广源老儿在身后缓缓道:“我若是你,定会用最后的时间陪他。也好过一不留神就再也不见了。”
他不懂。我为人的时候就是个很自私的人。现在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自私只有增无减。片刻的相守于我压根儿不够。我要的是永生永世。
错过了几千年,相望不相亲。只有一霎的团聚便自此永别,我不甘心,缭斓该也不甘心。不然他不会空等几千年。
所以哪怕只有一点儿机会,我也要死拗着去试试。缭斓能为了我放弃一切,我子归也决计不能不如他。
我当了几千年的胆小鬼,且就容我头次也是最后热血一次罢。
路过南天门时,我顿了顿脚。自下看见重重云雾中一片浓翠的烟火气与绿意。那是凡间。我生于凡间,长于凡间,遇见缭斓在凡间,亡于凡间,最后也要归于凡间。
我正恍惚着,专司仙界文案时间记录的掌案文君抱着厚厚一摞卷案,从我身侧过。这看起来迷迷糊糊的掌案文君我见过一两次,是文曲的手下,本人也如长相般相当的不知所云。有风吹过来,山般的卷案里头夹杂着的一张纸片摇摇欲坠,终于掉了出来。掌案文君没注意,于是那片纸飘飘荡荡地从我身边过,一头扎下了凡间。
我有些恍然有些大悟。原来凡间关于天庭的各路准得出奇的小道消息就是这么来的。
摇云,暖阳,红尘,凡间事。
有一人青衣黑发,远远跟在后面的云端。我一回头,就对上了一双潋滟无双的眼。我冲他一笑,他也冲我一笑,再无缺憾可言。
思绪就刹那的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也许许多许多年后,小城街边,也会有一个说书摊子。说书的老者一拍惊堂木,说的神色激昂。
“……便是那阴阳两隔!道观中含冤女鬼的以命相救终于感动了五华仙帝,仙帝将她带回天庭,日夜相伴,可是……!”
老着又一拍惊堂木。
“可是!那一役中,同样被女鬼所感动的,亦有他人。那便是与五华仙帝同胞兄弟,却最终堕入魔道的魔族之王,无妄!”
周围认真听书的众人应景地发出一声惊叹。
老者摸摸胡须,叹道:“也说那女鬼红颜祸水。魔帝为了夺回她,竟与仙界站开一场大战!五华仙帝领兵迎战,魔帝对情敌自然要下狠手,五华仙帝因与女鬼日夜贪欢,法力本就不足,那一役中,身受重伤……”
四周传来一片叹惋之声。
“但是!”老者讲到激昂之处,重重一拍惊堂木案。
“但是,最关键的时候,那女鬼竟挣破了仙帝的捆仙索,冲上前来,以身挡了魔帝那致命的一击!鬼魂之身怎堪那么重的必杀一击?因是立时桃花漫天,女鬼,魂飞魄散,再无他法重入轮回,自此涅灭于天地之间……”
当下一片寂静。
老者一声长叹,“唉!可叹那魔帝也是一个情种……当下自毁灵元,随女鬼而去。五华仙帝从此静修于桃花苑,不问世事。天高云淡,山长水远……”
“这也正是那一场命中注定的情劫啊!可见情之一字伤人至深,毁人之切……”
四周一片感叹。人群里头,兴是有一个少年。完全没有半分被感动的意思,拧起眉毛:“这说的啥狗屁玩意儿?”
说书的老者耳朵颇好使,动情之余拿眼角瞥了他一眼:“公子可是在质疑老朽这段书文的真实性?”
少年挖挖鼻孔:“你真聪明。”一挥手,“小爷我看这老头儿不顺眼,旺财来福招财进宝,给小爷把丫揍一顿。”
登时,从少年身后的人群里头挤出四条黑壮大汉,抖擞精神,二话不说挽开袖口,按住说书老者,八个拳头将揍下来的时候却又停住了。
少年挑眉:“咋不揍了?”眉毛还没挑到一半,从侧里弹出来一只纤纤玉手,两根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拧住少年的耳朵:“你要揍谁,嗯?”
“……姐?你咋来了?……先放开,疼疼疼疼疼……”
女子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杏目一瞪,一巴掌拍在少年头上:“少废话!”对着四个大汉竖起眉毛,“让你们看着他不是让你们助他为非作歹!还不快放人?这月月钱别想要了!”
葱指死命按上少年的额头:“忘了我和你说什么了,啊?你是这次恩科的状元郎,即将上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在盯着你!你倒好,啊?长本事了是不是?我和你说过多少次,要欺压人也得等这阵子风头过去再说,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少年一反刚才的土财主样儿,脖颈子一缩眼一眯缝,小小声道:“小爷我听那老头儿瞎诌听的不爽……”
女子怒吼:“不爽你可以不听,谁逼你了!而且人咋就瞎诌了?你说你,哪天不好非选今天!你看那边!”纤纤玉手一抬,指的湖岸边上的一棵盛放的桃树。
少年顺着那个方向看去,顿了一顿。
女子道:“看好了,那可是你日后的顶头上司,右相廖落廖大人!今儿听闻你才识渊博人中龙凤,廖大人惜才心切,特地来府里头看你一看。带他来寻你之前我在人面前把你夸的跟个什么似的,结果现在倒好,一来就看到那么一出!你说咋办?”
盛放的桃树下的那人一身扎眼的大红袍子,如云般乌黑的发上却未有多少饰物,仅一根黑沉沉的木簪,不晓得是什么材质。额心繁复图案血红,映的似雪的皮肤更白。完全不似传闻中的又老又丑,反而煞是好看。
见少年看来,潋滟的眼弯起来,嗓音和着轻轻柔柔的风,平和悠然。
“在下廖落。初次见面,阁下安好?”
少年也一抱拳,咧嘴,嘿然露出一口白牙:“安好安好,都安好。”
与君再世重逢日,锦衣翩翩一少年。
那时候一定有暖阳淡云,春城桃花似锦,方外云淡天高。
多少中间的因缘纠葛浮生爱恨皆弹指而过。树下一瞥惊鸿,万般因果万般前尘,皆尽散在了风里头。
少年,锦衣,桃花,桃花下的人。
一切似是重新开始又似是从未结束,依然完满如初。
——《时有落花至》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