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他:“离开家多久了?”
他不回答。
我又问:“有家么?”
还是不回答。过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
“家里爸爸妈妈都在?”
又点点头。
我吁了口气。有父母的话要好一些。回到父母身边,我想不会再到城市里做盲流人员了吧?
而且看他的样子也不像职业行乞者。也不知道是怎么出来的,说不定家里人都急死了呢。
我从钱包里取出两百块钱,放在装着饺子的塑料袋里,放在他面前。
他吃惊的抬头看我,越发显得年纪很小。
我尽量放轻松,笑着说:“换件衣服,剪个头发,然后去长途车站买张票,回家。记住,一定要收拾好了再去车站,否则有票也上不了车。”说完,站起身来离开,留他怔怔地发呆。
蓬头垢面是上不了车。我现在住的小区里就有个很专业的流浪汉,天天睡楼道里,白天四处游走,拣拣垃圾要要饭,生活得挺规律,没病没灾的。去年秋天的时候,也不知他从哪里攒到几百块钱,就买了张火车票说到上海玩玩。结果在火车站被警察拦下了,说他是盲流,要送收容所。哦,不,改名字了。救助站。
后来车站公安局打电话给小区的街道,核实的确有这么个人,才放了他。
回来后还睡楼道里,不过常常鼓吹火车站奇遇记给小孩听。
我的脚步很快,远远的已能看到家门口黑色的隶书大字:下彩小区。
可是我不能进去。
停下来,我转过身,扬高了声音:“别跟着我了。”
离我十步外,那个年轻的流浪汉靠墙站着,手里还拎着那只塑料袋。
走出没多远就发现他跟着我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心理。如果希望我再给他些帮助,恐怕他要失望了。一开始我没理他,以为他跟两步会放弃,看来我低估了他的毅力。
他没有说话,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抓住塑料袋,因为颤抖,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响。
看他这付模样,我又心软下来。把到嘴边的呵斥改成平常的声调:“别跟着我了,知不知道?你可以到火车站过夜,顺便买票。我现在有事,就再见吧。”
心里加了句:拜拜吧,别让我再见到你了。
难得做回好事,没想到这么麻烦。
不等他回答,我继续向前走。身后的脚步停了会儿,又跟了上来,吧嗒吧嗒的。
我莫名烦躁起来。怎么搞的!他到底有什么企图?难道是我一付很好说话容易被人骗的样子吗?早知道绝不会给他钱的!
刚才就应该对他凶点儿。我三步两步,晃进小区对面的岔路。总不能让他知道我住哪里吧?天天蹲在门口等我给他开饭?开玩笑!
进了巷子,我加快脚步,跑了起来。下彩小区附近全是平房,小巷密如蛛网,多绕两圈还不能把你甩了?
果然,一会儿就听不见脚步声了。我穿的是打球的运动鞋,动静大些也没声响。他跟丢了。
我往巷子深处走去。万一这会儿出去被他看见怎么办?还是再避一阵子的好。什么世道,我帮了一要饭的还要像贼似的躲着他。
心里越发的不服不忿,低着头只顾往前走,直到一只胳臂拦住了我。
“朋友,借点钱用用。”对方说。
我愣住了。思维停顿了两秒才明白过来:我遇上打劫的了。
这算什么事啊?!不是我走背字的时辰吧?
那人看我不说话,推了我肩膀一把:“愣什么愣?把钱包给我!”他的个子很高,手劲也大,推得我一个趔趄。
一股子怒气从脚底窜上来。
我凭什么啊!躲着个要饭的,还要被打劫,当我是个软柿子呢!
没说话,刷的一拳,打到他脸上。好歹上健身房推过杠铃,力气还是有的。
正中目标。那人痛苦的“唔”了一声,双手捂脸。很好。我四下看看,他没有帮手。一对一,谁怕谁啊?
“我操!”
身体的感觉比听到的话要快些,还没反应过来,我腹上一痛,已睡到地上。
他一拳打到我的腹部,疼,五脏像被反转过来,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妈的!敢打我!老子没想见红呢……”那人骂骂咧咧地。就听见“噌”的一声,我心里一凉。弹簧刀。他带刀子的。
白光一闪,我把眼睛闭上了。想躲开凶器,可全身痉挛着,动不了。
忽然身上一重,一个东西扑倒在我身上。冰凉的,带着冲击力,把我推开。
接着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
“啊!杀……杀人了!”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格外尖锐,传出很远。马上有狗听到动静,狂吠附和。黑暗骚动起来。
那人吐了口唾沫:“呸!他妈的……深更半夜那来的这么多人……”人影晃动,急匆匆的掉头跑了。
我心里稍微镇定了些,忍着腹部的绞疼,用力推开身上的东西坐起来。
听到一声闷哼。
“唔……”低低的声音带着一丝痛苦。
低头一看。
居然是他,整个晚上我一直想摆脱的那个流浪汉。
怎么回事?……难道……他刚才推开我,想让我避开匪徒的袭击?
……他要救我?
耳旁传来高跟鞋迟疑的脚步,我抬头一看,一个年轻的女子面带惧色,小心的靠近。
我点点头,向她致谢:“谢谢你阿,要不是你喊一声,那个人也不会走。”我指指身后:“我遇上抢劫的了。”
那女子惊魂初定,听我这么一说,也放心了:“哦,不谢不谢……我刚下夜班,还以为遇到凶案现场呢。那个……你没事吧?”
我深吸口气,还好,腹部两侧没有异样的疼,应该没有内伤。
我笑笑:“暂时没什么……”边说边推推还躺在地上的人:“你怎么样?恩?”
手上是湿的。粘稠,温热。
我把手举到近前:满手的血。
“啊!他刚才好像被刀捅到了!”
那女子后知后觉地叫起来。
5。
“吸气。”
深呼吸。
一双冰冷的手按下来。
“哎哟。”
“怎么?疼吗?”
“不是不是……不疼。”你的手太凉了,医生。
“……好了,坐起来吧。喉咙有没有发苦发甜的感觉?或者是血腥味?”
“没有。”
“行了。”三十多岁的男医生不再看我,开始在病历上笔走龙蛇。“脾、肝,没有破裂,也没有内出血现象。没什么事了,回家休息吧。有什么情况及时过来。”
我整理好衣服,拿了病历告辞:“谢谢医生。”看他一脸的不爽,刚才多半是在睡觉。
出了内科,我紧走两步,来到相隔不远的外科。
二十分钟前,我把那个替我挡了一刀的人送了进去。
当时的情况一片混乱,路遇的女子见鲜血湿了他和我的衣服,尖叫一声,转头就跑了。也许是怕惹事上身吧。我拍拍他的脸,还醒着,皱着眉毛,咬着嘴唇不出声。见我拍他,抬眼看看我,眼睛湿漉漉的。
莫名就是一阵心疼。还是个孩子呢,倔强得很。
我急了:“伤哪儿了?啊?别怕,我送你去医院……”快速地检查他的身上,有一处刀伤,还好不是扎进去的,只是延着腰侧划了一道,有五六寸长。
一用力,抱了起来,我踉踉跄跄,往最近的医院奔去。
“那个……”怀里的人挣扎了一下,指指地上。
我回头一看,靠,那盒摔在路边的饺子,连着塑料袋。他一路上跟着我,还没来及吃。
“这会儿还管那个……你忍着点儿啊……我们去医院。”我没理他。“好了再买哈。”
最近的医院我也跑了五六分钟,等找到急诊的医生我两肋生疼,一口气喘不上来,顺着墙坐到地上。
“哎哎!你怎么了……”小护士叫了起来,过来拉我。我说不出话,指着病床上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他,他,伤,腰上……”
“知道了知道了,你呢?伤哪儿了?”护士见我衣服下摆沾着血,问我。
我摇摇头。“没事。我,歇会儿。”说着直喘气。
见我没什么,医生和护士不再理我,围过去看他的情况。
“噫……这什么人哪。这么脏。”
“快,快,先消毒。不感染才怪……”
等我从内科又回到外科诊室,女医生还在给他缝针。
他的上衣被剪开了,搭在背上,穿着条破烂的裤子,趴在病床上动也不动。看见我进来,眼睛眨了眨,就闭上了。
忽然就觉得他睫毛很长,小扇子一样。
我看了看他的伤势。止血了,伤口在左腰划了一条线,延伸到背后。皮肉翻卷着,差不多六寸,已经缝了一半,像肉红色的蜈蚣。
见护士也在一边看,我小声问她:“他……没什么关系吧?”
“还好。失血是蛮多的,好在送的及时,又没伤到内脏。没事。”护士小姐上下打量我一番,问:“他是你什么人啊?”
“他?”还真不是我什么人。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到现在还没看清他的长相。就因为我一时兴起,送了他两盒水饺,他就替我挨了一刀。
我想了想,最好说简单点。万一要报案,他这样没有正当身份的人,会很吃亏。
“我不认识他。不过亏了他见义勇为,刚才我被人抢劫,他帮我喊人,结果被歹徒弄伤了。”跟事实也差不多。
“哦,”护士点点头,“看不出来阿。”
缝到最后两针的时候,麻药药效过去了,他的身体随着勾针每一次穿梭颤动着,手指紧紧捏着床单。
还是没出声。
好不容易都结束了。我和他都轻舒了一口气。倒是医生见惯不怪,一点表情也没有,递给我一张单子:“去交个费。”
“好。”我接过来,说:“医生,再办个住院吧,他……还是在医院里安全些。我来付住院费。”
他现在居无定所,受了伤,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睡大街。还是安置在医院里好,有医护人员看护,我也放心些。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女医生终于动容:“住院?”回头又看看床上的病人。“不行。我们医院没病房了。本来就是小医院,看个急诊还行,你要住院白天再去大医院好了。”
居然拒之门外。
我明白医院肯定还有床位,但是她不想在她的夜班上收治一名来历不明兼貌似低级的病人。
护士见我不说话,以为我为难,给我出主意:“要不你找警察好了,送到救助站,那里也有医生,没关系的。”
言下之意,我可以摆脱责任,安心了。还不必多花钱。
刚才还觉得这个小护士腮帮圆圆挺可爱的,忽然间变如此难看。
“如果他在家休养,有什么要注意的?”我笑着问,“要不送他回家也行。”
“哦,没什么。就是每天到医院换个药,七到十天后拆线,具体要看长的情况定。不要用力,不要碰到水,注意感染。”护士解释。
“那行,谢谢您了。”我先去交了手术费,把单子给医生,再到床边,轻手轻脚扶他起来,顺手把脱下的棉衣给他穿上:“能走么?”
他照例低着头。点了一下。鸟巢般的发顶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架着他,让他的体重都靠在我身上,尽量不牵动伤口。“深更半夜的,麻烦两位了。谢谢阿,真是谢谢。”
头也不回出了医院大门。
时间已过了十一点,气温完全降下来,我穿着打球的短袖,打了个寒颤。
肩膀上架的胳臂不安地动了动。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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