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五月中了,陶令华急着赶路,算着北上的话,船行的慢,大概比南下时间要多花三分之一,所以一天都不能耽搁,当天中午就起程了。不知内情的家里人还奇怪呢,怎么回老家这么急。连他大姐陶令荷都奇怪,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啊,急着回去干什么?就算回去,怎么不让自己跟着?一头雾水弄不明白。
陶令华也不解释就走了。
在路辛苦自不必说,陶令华却顾不上想吃饭睡觉身体劳累的事情,每天心急如焚地站在船上眺望,也不知道在望什么,夜里就大睁着双眼也不睡觉。睡不着就起来在船上走。虽是夏季,河里的风却湿寒,站久了就遍体生寒。赵华只好硬拉他去睡。
谁知这样毕竟是辛苦,到了山东就得了一病,发寒发热,低烧不退,每日昏沉不醒,就醒了也是问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赵华看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肉又瘦没了,心中疼惜,只得在沿路买药来调治,但是病在心中,就是有药也难医。
病情渐渐重了起来,不得不在济宁城上岸去歇息几天。才在客栈呆了三天,陶令华就强撑着要动身,因为此时已经是快七月中了,逆行本来就慢,要是再耽搁只怕不能提前到达。三人拿他无法,只得听从。
七月底,终于到了京城,老高和赵华出去打听消息,穆平陪着陶令华在客栈等候。
带回来的消息却着实令人心焦。板上钉钉,死罪难免。就是花钱也没人敢管这件事。
赵华本来想瞒着陶令华,谁知他耳朵尖,竟然听见他们在外屋压低声音交谈,一下子病更重了。每天只是昏沉沉的。醒来的时候就说自己想去见见穆启,花了重金终于进去了。
这次是朝廷定的死罪,所以人关押在刑部大牢。
死囚牢气味难闻,让人窒息。
不过因为穆启毕竟是刑部的官员,众人都有惺惺相惜之意,所以他并没受什么刑。只是瘦的厉害了,衣袍脏污,还显得很宽大,胡子拉碴的。除了这个,他人还是显得很镇定,眼神沉静,似乎跟坐在自己家里喝茶也没什么区别,只是细看之下,本来清亮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陶令华想到赵泰当日也曾经生死一线,是穆启给救的。如今穆启有难,自己却找不到任何人来救他,心里揪紧,酸泪难忍,抓住横在两人之间粗大的牢房栏杆不放,悲伤地看着眼前的人,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从来不知道穆启在自己心里有这么重的分量,大概这些年的纠缠,这个人的影子早就深入了骨髓,变成了自己的血肉,一旦要分离,竟然有撕心裂肺的痛苦。
只是自己忙着怨恨他,从来没有正视过罢了。
见陶令华进来,穆启本来惊讶万分,想了一下就明白了,必是俞三他们泄露了消息。
泄露就泄露吧,反正见他一面也是好的。于是拖着锁链慢慢走过来笑道:“你怎么来了?我本以为死之前也见不到你了。”
陶令华听穆启亲口说到“死”字,眼泪终于奔流而下。
穆启抬头带着镣铐的的手给他擦眼泪,还在笑:“哭什么?人谁不死?我早几年在奈何桥上等你,到时候你可别装作不认识我。下辈子,我还要你!”
陶令华满面泪痕,不停地摇头,泣不成声,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怎么、这么傻!”
穆启手摸了摸他的脸,笑了笑,声音平静地说:“我只是不想你恨我而已。好好活着,不许胡思乱想。修儿就交给你了。”陶令华眼睛模糊一片,看不清楚穆启此时眼中的浓情和不舍。
赵华站在远处,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从死牢出来,阳光非常强烈,让人睁不开眼睛。陶令华觉得自己像一缕幽魂一样,几乎是飘着回到了客栈。
第三天老高带来消息,说是东厂直接从死牢把穆启提到了东厂的牢里。
最后的希望终于破灭,又一次站在离那个恐怖的衙门很远的地方,陶令华用很强的意志站了三个时辰,终于再也挺不住了,昏倒在街上。
赵华抱他回去。
这一睡就很久也没有清醒。
陶令华觉得自己睡了好久,噩梦连连。
梦里总是见他穆启浑身是血地向自己跑来,有时候是没有头,有时候没有手臂腿脚。
这噩梦像渔网一样把他网住,四野茫茫都是黑沉沉雾霭,什么都看不清,只有自己心头一点微弱的光亮。
也经常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就是动不了身子,睁不开眼睛。于是拼命挣扎。却总也挣扎不出来。
这一天忽然又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名字,挣扎了很久终于能微微睁开一点眼缝,眼前还是有些模糊,只能见到一个不太清晰的人影,反正除了赵华就是老高他们,所以,顾不上揉眼睛就一把抓住面前人的衣襟,急急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熟悉的声音答道:“八月二十五。”
陶令华觉得心胸之间有什么在激烈地翻涌,抑制不住,终于冲口而出,一股腥甜之物喷在面前人影的衣襟之上。翻身下床,颤抖着腿脚就想往外跑。
赵华见他摇摇晃晃地,又吐血,吓的赶忙把他一把抱回床上。人已经瘦的轻飘飘的了,再瘦就真的是魂灵了。
陶令华已经认清了赵华,急切难起,只好叫道:“二哥,你帮我穿衣服,我要去……”
“去做什么?”
“去见穆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赵华看着他嘴角的鲜血,心疼地轻轻擦掉,轻声道:“别担心,人还在。已经回来了。”
?
不是说八月十五就要处斩的么?今天八月二十二了,那人怎么可能还在?
陶令华满心疑问,撑起半个身子,瞪着赵华。
赵华指了指床的里面。
陶令华慢慢转身。
看清身边的人,当下差点吓倒在床上。
床的里侧安稳地躺着一个人。
正是穆启。
虽然瘦削,但是身上很干净,只穿着白色里衣,平躺在床的里面,呼吸平顺,似乎在沉睡。
陶令华不敢相信,用力揉了揉眼睛。
没错,是穆启。
还是不敢相信,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到温热的气体喷在自己手指上。
接着又用手指头戳了戳穆启的脸,是软的,热的,又摸他身体各处,也是热的,只是都是骨头,摸着硌手。
想着竟然说出来了:“这么瘦,都硌手了!”
“你以为你自己不硌手?”躺着的人忽然出声。
陶令华吓了一跳,赶忙放手。
眼看着面前之人就睁开了眼睛。
觉得心脏几乎停跳,屏住呼吸,不错眼珠地看着那人睫毛慢慢掀起,露出微微带着笑意的清亮眼波,嘴唇微启,说了一句:“都吐血了,对我这么情深啊?”
陶令华大窘,转头一看,赵华、老高和穆平都在床前站着,眼神带笑,更加无地自容,只得一拳打在穆启胸口上。
当然,并没使力,不过穆启装腔作势地捂着胸口叫:“哎哟!不行了!疼死了!”声音虚弱。
陶令华知道他必定在东厂的大牢里受了非人折磨,只怕自己真的打坏了他,连忙用手摸着他身体,皱着眉头问道:“哪里不好?让二哥给你看看罢!”
穆启抓住陶令华的手塞到嘴里不停地轻轻咬,好像吃什么美味佳肴一样。
屋里还有别人呢!
陶令华心里尴尬的要死,这厮怎么跟大哥出来的时候一样啊?都喜欢咬手指头!
又不好让穆启失望,不能把手拔出来,只好偷偷拿眼角瞥床外,忽然发现没人了,这才松了口气,说道:“好了,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一下子没事了?”
穆启挑挑眉毛,笑道:“等我歇过来再说不迟,现在,让我先尝尝你的味道。”说完继续啃,那样子和啃猪蹄子差不多,那个香啊!
猥琐!
陶令华生气地硬把手拽出来,问道:“你既身体不好,为什么不另外弄一张床歇着?这样多不方便啊!”
穆启侧身以手支头笑道:“我想跟你同床共枕嘛!就跟赵华说了,他够意思,就把咱俩放一起了。”
“你就不能正经点?跟我二哥说这个,你不觉得难为情,我还尴尬呢。”陶令华不知道穆启的脸皮竟然有这么厚,想想让二哥把自己和穆启安排在一张床上,二哥心里是什么感觉?
唉!
穆启不理,抬手给他擦嘴,说道:“有什么好害羞的,你本来心里就有我,你看嘴里的血还留着呢。你既然不好说,我去说!”
陶令华低头用手抠穆启身上盖的薄被的一角,不答。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陶令华虽然吐血,不过是急火攻心而已,现在知道穆启没事了,立刻就能下床。
先洗漱换了衣服,又跟穆启一起吃了饭,这两个人都太虚弱,不能吃太多。不过是两碗清粥,几个小菜,两人却吃的津津有味。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在床上吃,是因为穆启起不来,又不放人,所以陶令华只得坐在床上,你一口我一口喂他吃。
至此,陶令华一颗心已经柔成了春水,再也对穆启硬不起来了,被他吃的死死的,说什么是什么。
穆启奸诈,充分利用了赵华的让步和陶令华的心软,每天把他霸占在自己身边,虽然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要能看见这个人,摸到这个人,能感觉到他的味道和温度,夜里睡觉都安稳些。
他也知道赵家兄弟是知恩图报的人,必定不会阻止自己加入进去,所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心上人的照料。
很多年了,自从陶令华和自己决裂就再也没有这样温暖幸福过,而这种幸福自己终于又找回来了,尽管差点丢了性命,但是值得啊!
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把赵家兄弟踢开,所以也没抱什么希望独占,能分给自己三分之一就行。
爱上一个人,难道就这样心甘情愿么?
穆启不知道,只知道这么多年折腾,后悔不已,早知道当初就不瞎折腾了,人还全是自己的。
唉!
一直到了晚饭后,陶令华才知道真相。
原来八月初的时候,成化帝就病重不治,只是在拖时间而已,太子趁机控制了宫里,打压梁监一伙权臣和外戚。
穆启以前上的奏章都被梁监截留,所以,皇帝根本就不知道,现在太子掌权监国,穆启趁机让好友把证据的呈到太子面前。
太子朱见深正愁想搬倒权监却无有力证据,见此大喜,立刻把穆启从牢里放出来,恢复原职并暂代刑部尚书之职,一力擒拿奸党。
穆大人躺在躺椅上办公,雷厉风行,拿了不少人。
直到八月二十二,当今晏驾,太子接掌朝政,定了九月初六举行登基大典。
所以,现在是国丧时期。
陶令华一边听一边出冷汗,不由说道:“好险,若是没有这个缘故,恐怕就……”剩下的话他硬生生咽了进去,咬到自己的舌头,疼的吸气不止。
九月初六,太子登基为帝,年号弘治。
穆启以身体重伤为由递了辞王表章,弘治帝挽留不住,只得放他离去。
九月中旬的天气,秋高气爽,早上已经是有点冷了,呼吸之间会有一团团白气。
晨雾朦胧间,两辆马车慢慢出城而去。
时候还早,天色还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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