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那儿传来模糊不清的说话声,一个是林景安的,另一个则是带着沙哑的男声,想来是这对兄弟的叔叔。
“你们叔侄三人在山边住了多久?”苍亭想起自己好奇的问题。
“有两三年了吧。”小今答道,顺理成章的丢开毛笔,陪客人说话,“原先我住在家里,可哥哥他非要我搬到这儿与他一块儿住,每个月只能回去探望爹娘一次。”
小家伙说着,眼泪都快要冒出来了。
苍亭叹口气,也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对爹娘的依赖更多一些。哪里会像他这样出生皇室的,亲情比旁人淡许多。
“你哥哥为什么要住这儿?”苍亭又问,能建得起这般规模的房子的人家境一定殷实,加之林景安年纪轻轻,能舍弃尘世的繁闹而来到此处隐居,实在稀奇。
小今对此回答的十分简单,“因为哥哥喜欢。”
看来林景安果真是个淡泊名利,向往自由的人。也罢,尘世再好也无奈纷扰太多,终究比不上隐居山林,一派悠然来的快活。
小今许是很久没有见过陌生人了,苍亭主动来说话,他的话匣子立马就打开了,说着山林间许多有趣的事儿。
用晚饭的时候,兄弟俩的叔叔没有出现,是小今单独送过去一份。吃晚饭,几个人闲聊几句,便各自洗洗准备睡了。
一直到深夜,苍亭才有了些倦意。
梦里,他又看见罗言湛。
在每一个夜晚,他总会出现在他的梦境中,美好的虚幻,却是无法握进手中。
言湛总是站在远处,笑得很美,在他将要上前去的时候,挥挥手转身离开。
然后,他便从浅眠中惊醒。
黑夜中,唯有雨水不停落下的声音。金丝碧叶放在窗台上,在夜色微微颤抖,白色的花骨朵宛如一块绝世的白玉,散发出柔和纯白的淡淡光华。
苍亭抬起手拭过满是细汗的额头,再也睡不着了。
这样的梦,总是给他惶惶不安的感觉。。。。。。
实在没有睡意,苍亭举着烛台打算寻一本书来看以消磨漫漫长夜,等天亮了便可向主人告别。
他想起白天时,小今随手丢了几本书在堂屋,于是开门去找。
昏黄的灯火下,一道人影凭栏而立,隐在重重纱幔后,看不大真切。
苍亭一愣,下意识的顿下脚步,他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会有人。
那人听见响动,转头望来,随后仓惶的逃入回廊中,脚步声渐渐远去。
想来是小今那位见不得生人的叔叔。
苍亭也没多想,寻了两本书回屋去看,不知不觉中天亮了。他梳洗过后,整理了行装,准备赶路了。
林景安坐在桌边,看着将花草搬出开的苍亭,神色中闪过一丝无奈,随后开口道:“昨夜雨下的太大,山上容易发生泥石流。我听从山上下来的樵夫说,路都被石头堵住了,不宜往山上去,你最好还是在这里多停留两日吧。”
苍亭眉头紧蹙,目光转向金丝碧叶的花骨朵,亦是无可奈何,只能点头答应,说了些客套话。
虽不想打扰人家,但雨天处处危险,随时会有巨石泥土夹带着树木从山上滚落下来,他可不想再找到罗言湛之前,丧命于意外。
吃过早饭,林景安继续照顾他的叔叔去了,小今抱来一大堆的书籍在堂屋里看书,时不时的问苍亭一些不懂得地方。
苍亭闲来无事可做,随手在摆放的乱七八糟的书堆里翻找可以解闷的话本时,发现其中压着一张画像,精致的脸部线条和服饰,唯独缺少了五官。
一直心不在焉的小今瞟来一眼,话匣子又打开了,完全忘记昨天因为没练字而导致今天要读一堆书的下场。
“这是叔叔要的!他的画技同琴艺一样,太烂了,偏偏他几天脸色几夜不肯睡觉,硬是要画出来不可。你不晓得,叔叔那些时日的脸色有多可怕,身体非常的虚。哥哥不忍心看他带病坚持,于是握着叔叔的手,一起画完的。”
苍亭不禁想起画技同样很糟糕的言湛,不过言湛在画技上从来没有追求,画不出来就直接将笔给扔了。
“为什么没有画出五官?”
“叔叔他记性不好,说是忘记要画的人长什么样子了。”小今嘀咕道,“既然记不得为什么还要画呢,身体不好弄得哥哥非常担心呢。”
看来林景安对他的叔叔是无微不至的关怀着,笑道:“他们叔侄的感情可真好。”
“诶!”小今摇摇头,“我叔叔可不是哥哥的叔叔。”
苍亭诧异,“你们不是亲兄弟?”
“是亲兄弟没错啊!但只有我喊那人叔叔而已,哥哥喊他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看他有些白头发了,年纪该很大了,才喊的。”
苍亭哑然,这可真是一户奇怪的人家。
他又随手拿起一本册子翻开来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正楷小字,字迹端正,可以看出一笔一划些的十分认真。
“六月初二,一早醒来又忘记了很多,连面前的人是谁都不知道了。听着一遍又一遍的解释,和之前所写的,方才想起来。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景安又给我试了一种药,希望明天不要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苍亭觉得奇怪,于是翻过一页继续看下去。
“六月初十,这些天的事情一直都记得,景安带着我和小今去山上玩,然后要我自己沿着来时路回去,可是我却忘记了。”
“这是谁写的?”苍亭问小今。
“叔叔。”小今头也不抬,痛苦的面对读不完的书,“看那些东西,你一定觉得他是个疯子吧?”
苍亭的心底猛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驱使着他不由自主的按着小册子上标注的年份一本本的翻找最开始的记录。
最早一本写于靖昭二十八年深冬,册子的边角微微卷起,他的手覆上册子深蓝色的封面,刚要翻开来看,身后响起脚步声。
林景安背着手,缓缓而来,脸上难掩焦虑之色。
“我出去一趟,你们照看着家里。”说完,他撑起竹伞,径直出门了。
苍亭昨日里的那些想法又冒出来了,按理说主人家的怎么会把一个才认识一天还算是陌生的人丢在家中,难道就不怕劫财劫人勒索?还是另有隐情……
苍亭警惕起来,林景安实在不同寻常了些。
“别理他,我们自个儿玩!”小今看苍亭出神,以为是哥哥待客不周到而让人心中有什么想法了,他丢下书拉起苍亭的手跑到栏杆边,“我们今天来钓鱼吧!这个湖里的鱼又大又肥,可好吃了。”
苍亭哭笑不得,只好奉陪这位小主人。
回廊那边无声无息,仿佛没有人一般。
等到晚饭,林景安才一身湿漉漉的回来,手里握着几束草药,一扫白日里的焦虑和奔波的劳累,兴奋的在他们晃了几眼,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奔向回廊。
小今像个小大人似的,摇头叹气,“哥哥对叔叔的病太上心了。”
陪着小今玩了一会儿,苍亭回房休息,准备第二天就上路——早上林景安明明说山上危险,路都被堵住了。可他刚才注意到林景安得衣角上沾染的泥土和野草,分明是去过山上无误,由此说明山路根本就没有被堵住,泥石流的危险恐怕也不存在。
这个青年心思叵测,他还是早走为妙。
苍亭想着事儿,经过书案的时候一个没留神,撞在边角上,那些堆放的乱七八糟的书籍最上面几本掉落在地上。
他俯身去捡,拾起一本书后,看到下面一本摊开的册子上的字后,手指僵住了,随后慢慢的蹲下|身子,双手捧起那本书,似乎那是一件绝世的珍宝一般。
汹涌而出的泪珠落在那白纸黑字上。
书页上只有两个字——
苍亭。
罗言湛的字迹。
猛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手指攥紧了册子,苍亭捧起一旁的金丝碧叶,转身奔向回廊。
小今震惊的于苍亭的反应,呆呆的任由他往回廊去。
曲折的回廊,犹如一条没有尽头的迷宫。
为什么这条路如此的漫长,在茂盛的竹林与昏暗的灯火下,几乎无法辨清前往的道路。
苍亭拼尽了全力向前跑去,束发的带子松散了,碎发贴在他汗湿的额头上。
终点是一座水榭,临水的三面垂着重重白纱,内中只点一盏灯,在夜幕中宛如一颗璀璨的星星,照亮了苍亭的心。
他看到水榭中央的人影。
忽然地,苍亭停下脚步,站在水榭三四丈开外的地方,四周很静,静的能让他听见心脏强有力的跳动声。
千百回的在梦中见到相逢的时刻,总在气恼为何只是不真实的梦境,可真正实现了,他却胆怯了。
那册子上的一字一句,还有没有五官的画像……
言湛还能记得他吗?
夜风吹起白纱,露出内中一角,同时也现出那人的样貌。
如美玉一般精致的侧脸,在明灯下熠熠生辉,有一种温润的光华,一双眸子虽是亮如繁星,却带着一丝无措的茫然。他身形单薄,竟不胜那一身如雪的白衫。
那张脸,从年少时便深深的刻印在心底。
“言湛……”
竟是差点与他错过。
“你们果真是有缘分的。”林景安从竹林中钻出来,脸上挂着一抹欣慰的笑意。
“你早就知道……”苍亭警觉起来。
“我想着,若是你没有发现人在我这里,我也不会告诉你。”
苍亭蹙眉,上下打量着林景安,眼中出现一抹冷色,“你怀了什么居心?”
林景安一笑,面对水榭中的人,“他现在这个样子,你们若是无缘,不如不想见。”
苍亭心中刺痛,脑海中闪现劫狱那一日的情形,急忙问道:“是这么一回事?”
“当初我途径帝都郊外,发现了命悬一线的他,行医的我一向喜欢挑战,就抬回去医治,耗费了我多日的心力,才将他从鬼门关给拉回来。可惜他中毒太深,这几年我耗尽一切办法,扔无法阻止他的记忆和智力一点点的丧失……身体也弱的很,偏偏喜欢天天折腾来折腾去的。”
最后的话虽是这么说,但林景安的神色和语气上看不出有半分的怨言。
苍亭的心一沉,缓步往水榭走去。
忘记过去又如何,他们还活着,那便有未来。
“希望你可以帮助到他。”身后响起林景安得低语。
短短的路变得很长很长,他想了许多。
走进水榭,坐在地上的人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望着对于他来说十分陌生的一张脸,却没有想从前那般慌张,平静的问道:“你是……”
苍亭走上前去,将金丝碧叶放在他身侧,不知何时,那难以培养成活的花草盛开出第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