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梅留云听人通报漕运总督差人送东西来指名给千户大人。锦衣卫与漕运总督平时甚少往来,他不禁疑惑,来到书房一看,却发现是砚台、墨条,以及一张应该出于该砚之墨而写的不具名简签,上头只有一间茶肆的名字。
梅留云仔细一看,是紫玉端砚和罗小华墨,什么漕运总督只是幌子,也的确不须具名,能有这种手笔的,他只认识一个人。
「找我来这里做什么?」梅留云皱着眉头,语气不耐。
「真慢,这是第三盏茶了。」相对于梅留云的一脸霜寒,朱宸济却是眼神柔和嘴角带笑,「锦衣卫千户所的公务太繁忙,还是转调到其他凉快点的地方好。」
「西北军营?」梅留云依旧冷淡并故意语带讥讽的回答对方:「还是长生军呢?」
朱宸济不明白梅留云的无名火为何而来,心想大概是公事操烦所致,于是依旧面带微笑,接着为梅留云倒了一杯茶,做出请坐的手势,「坐下说话吧。」
梅留云迟疑片刻,猜测着在朱宸济脸上暖暖笑容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诡计。他刻意坐远拉开和朱宸济的距离,「丰四爷有闲情逸致在此喝茶?卢四公子身体微恙,你也无所谓吗?」
朱宸济原本大好心情,然而看梅留云故意保持距离又提别人的闲事,便渐渐沉闷下来,「身体微恙该找大夫,我又不是大夫,能帮他治病吗?」
「至少也该表示关切之心。」梅留云说:「他不是……」
「说穿了,那小子与我何干?」朱宸济开始有些不耐烦,「还是你真的希望我对他特别关怀一点?」
梅留云哼了一声,「因为丰四爷已经找到了他二哥,所以他的死活也就无所谓了?」
朱宸济盯着梅留云,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梅留云又继续说:「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对丰四爷而言,为你做事的手下,是良弓还是走狗?」
朱宸济冷笑一声,「狗东西,我烹你了吗?」
仿佛早就料到朱宸济会如此回答似的,梅留云一言不发,只是冷眼回瞪着对方。
「你是吃错什么药?」朱宸济语气中微露苦涩,他原以为夜里的亲昵是两人重新出发的开始,原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还是堂堂千户大人改行打铁了?」
「什么意思?」
「你怎么可以在前一刻还把我的心烧得像熔铁,下一刻就用冷水把它冰镇冻结?想让我淬炼成铁石心肠呢,还是要彻心碎裂了你才高兴?」朱宸济皱着眉头,眼神又愤又怨,「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是你,而不是我。」梅留云看着朱宸济良久,已经不清楚到底该不该相信对方,「我知道兵部密令的事。」
朱宸济低下头,思索着「兵部密令」指得是哪一桩,看对方沉默不语,梅留云心想应该是默认了,摇摇头,起身准备离开。
见梅留云站起来,朱宸济立刻阻止:「坐下!我的话还没说完。」
「对我而言,这个对话已经结束;而且是话不投机。」梅留云转身背对朱宸济,态度近似无礼。
「放肆,还不给我转回头?」朱宸济一怒之下搬出王爷的态度,「说,你要去哪里?」
梅留云转头,漠然的面对朱宸济,「我没有丰四爷清闲,得去复命。」
「复谁的命?你是为谁办事?」朱宸济厉声问道,他执掌兵部,算起来是梅留云的上司。
「向东厂厂督复命。」
「你到底是锦衣卫的千户、还是东厂的千户?」
「丰四爷,朝廷的规矩『您』是明白的。」梅留云故作卑微的说:「东厂太监缉事所领官校,由锦衣卫拨给,我只是个小小的千户,为锦衣卫或为东厂做事,结果都是一样。」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出茶肆。
喝下一帖安神的药、卢文电在锦衣卫衙门又休息了一阵才起身走动。他来到千户大人的书房,梅留云不在;只见案上除了笔墨纸砚之外,还有一张写着茶肆名称的便签。
卢文电挑高双眉,他不清楚墨和砚的来历也不感兴趣,一耸肩,离开了锦衣卫衙门;他对于官府衙门其实不屑一顾。以前在卢阳庄时,因为他是排行最小的小少爷,父亲向来对他相当宠溺,虽不放纵他胡作非为,却也从不勉强他做不爱做的事。
卢文电喜欢出锋头,而庄上的人一方面拍他马屁、一方面怕他生气,所以对他总是非常吹捧;而他也真的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直到发生变故,卢文电才知道自己是半个草包,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然会看到一个仇人也当街呕吐。虽然梅留云安慰说是他遭逢重大变故的压力所致,实为人之常情;然而他依旧后悔自己没有努力多练点本事,无法手刃仇人雪恨,只能求助他人的力量。
一转眼,卢文电顿时发现自己竟已来到茶肆门口,跨进门,他不经意的抬头张望,看到丰四和梅留云正在楼上,似乎不甚愉快。
这两人是他报血海深仇的唯一依靠,被东厂番役追捕的那一天,卢文电为了保命而叫梅留云师父,不过是想借千户的力量报仇而已,然而梅留云表面上不认,私下却对他颇为照顾;该是个心肠软的人。
至于丰四则难以琢磨,此人率性随意,总装得一副散漫放荡的样子;却无法掩饰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看见两人,卢文电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随便点了茶,侧眼注意着楼上两人的动静,两人似是争执着什么,接着,他看见梅留云气冲冲的起身离去;不一会儿,丰四也愤恨的走开。
他曾看见丰四在梅留云的厢房过夜,两人的关系非单纯旧识而已;而梅留云却警告他别太信任丰四,或许两人其实互有嫌隙。卢文电摇摇头,怎么也想不透其中的因果,既然两人已走,他继续待在茶肆也没有意思,当他正要找茶房算帐,突然间,听到旁边有个嘶哑的声音:「老大,你说老二怎么还没来?」
被称为老大的人并没有说话。接着嘶哑的声音又说了:「老大,咱们别等老二了,立刻杀了……」
「你可以再大声点。」老大以低沉的声音制止了嘶哑的声音,「楼上的人还没听到,蠢蛋。」听到这个低沉的声音,卢文电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
这个声音是那天在破庙杀了卢庄主、卢文风及卢文雷三人凶手其中一人的声音!
卢文电完全不敢转头看邻桌的人,他强压下反胃感,却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他用力握着桌边,想借以减缓颤抖,反而却让桌子轻轻抖动,震得桌上的茶壶茶杯叮铃作响。
被称为老大的人似乎发现了邻桌茶客的异样,警觉地往卢文电的方向望过来,卢文电微微别过脸,他非常恐惧对方会认出他来,「你……」
卢文电几乎窒息,忽然,一个人影闪进来,拉出一张霸王凳坐下,上身半靠着墙、一脚翘在板凳上,手肘架在膝盖上,极为粗俗无礼,「我什么啊?」接着又不耐烦的大声抱怨:「干嘛不找酒馆,来茶肆喝个什么茶啊?」
这个人身材颇为魁梧,粗俗的坐姿巧妙的形成一扇屏风,将卢文电和邻桌的人阻挡开来,卢文电偷偷的斜眼侧睨了那个人的背影,认出他是不久前和梅留云对饮的人。
「老二,我们可不是来郊游的。」老大依旧企图看清邻桌的茶客。
「呸,早说过别叫我什么老二!」那个人一拍桌子,嫌恶的说:「叫我老柳,我们是『杨柳叶』,又不是『一二三』。」
老大深呼吸一口气,注意力转回自己桌上,听到「老柳」这么说,嘶哑的声音也附和:「是啊,我们是杨柳叶,不是一二三,不是按本事排名!叫我老叶!」
老大,且称呼他「老杨」,瞪着老叶,冷冷的说:「不按本事排名?老三,你想和我单挑吗?」
「我可以和你单挑,老杨。」老柳微笑着说,同时将自己的指骨关节轧得喀喀作响。
老杨心下沉吟,在这种碍手碍脚的地方单挑他没有必胜把握,加上老叶可能会趁机起哄,并非妙计,「啐,这笔帐以后再算。」接着话题一转,将低沉的声音压得更低,「事情办好了没?」
老柳点点头,从怀里抽出一封信函;用右手食指轻弹至老杨面前。「里头怎么说?」老叶兴奋的打岔,正要伸手拿起信函,却被老杨一把夺下,「这里不是安全的地方。」
「的确。我之前就说该找其他的地方。」老柳说。
老杨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他试探的问:「老柳,你……没暗藏什么吧?」
老柳双手一摊,接着唰的一声站起来,「你想搜吗?」
老杨瞪着老柳的眼睛,也站了起来,老叶看两人一触即发,更兴高采烈的卷起袖子,「好玩,打架!」
老杨随即瞪了老叶一眼,他不想引起太多注意,「打个屁。」然后一甩头,「老柳,茶钱算你的。」说完,便大步跨出茶肆。
老柳的视线一路看着老杨直到离去,才掏出几文钱丢在桌上;接着转身拍拍卢文电的肩膀,一言不发的离开了茶肆。
第四章
和梅留云不欢而散的事一直让朱宸济耿耿于怀,他好不容易才从一个秘密中解脱,不希望再为了另一个误解而蹉跎了岁月。更重要的是,他恐怕自己已经再无法承受这样的精神折磨,他必须将心事向梅留云说清楚。于是用过晚斋之后,朱宸济便毅然决然的来到梅留云的厢房前等着。
一直等到近戌时梅留云才回到寒山寺,远远地看到梅留云的步伐沉重,眼神透出疲惫,朱宸济心下怜惜,立刻不由自主的快步迎上前去。贵为王爷之尊,要朱宸济透夜在廊下等人十分难得;然而梅留云一见到他朝自己走来,却毫不给情面的往旁边跨了一步故意回避,甚至别过脸,连看也不看朱宸济一眼。
朱宸济原本想握住对方的手,却被冷漠的打落,不禁令他勃然大怒,他背对着梅留云,咬牙切齿的低吼:「站住。」
「何事指教?」梅留云停下脚步,「我和东厂议事一整天已经很累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不,我喜欢快刀斩乱麻。」朱宸济一转身以左手拽着梅留云的衣领,向上一提将他拖拉进佛塔里。
朱宸济双臂抱胸站着,梅留云注意到他额角的青筋直跳,知道他此刻的情绪极为恶劣,是暴怒的前兆,「丰四爷,你……」
「丰四?」朱宸济冷冷的说:「不敬犯上,看到我是这么称呼的?」
梅留云深呼吸一口气,单膝跪下、双手抱拳,以军礼参见:「丰王在上,下官锦衣卫千户梅留云,请受下官一拜。」
朱宸济并不免他的礼,让他跪着回答,「照实答话,梅留云,你为东厂办什么任务?为何如此晚归?」
「事关机密,恕下官无法透露。」
「无法透露?」朱宸济冷笑一声,「梅千户是办公事还是办私事?」
梅留云皱起眉头,默不作声,「能会面到那么晚,看来千户和东厂厂督非常亲密。」朱宸济语带讽刺。
「下官的任务受厂督直接监督,情非得已。」
「好个情非得已。」朱宸济斥之以鼻,「以前旁人说你在王爷手下做事是狐假虎威、为虎作伥,想不到一个从我府里出来的鬼东西,竟然变成了东厂的走狗。」
「当初是王爷将我扫地出门,现在想要我怎么样?」
「你如果真的走投无路,为什么不求我再收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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