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月十六日,平郡王福彭毫无预兆的向皇帝递上了一封奏折,上称:“臣治下包衣人李如蕙、披甲人奚受,私赴外县生事,请旨革职,交部治罪。”又引罪说:“至臣约束不严之咎,亦请皇上交宗人府议处。”
事出突然,皇帝当日并没有细问,也只觉得福彭不过仍然是在和自己打着官腔,便也冠冕堂皇的批复道:“平郡王不必交该衙门议处。“只是为了避嫌,让他暂且离开了主审的位置。
然而紧接着,巫师安泰供出弘晳曾向其问询“准噶尔能否到京,天下太平与否,皇上寿算如何,将来我还升腾与否”等语,再细细讯来,正是乾隆三年七月间嫡长子永琏薨逝时事。皇帝的勃然震怒始于此时,去年他最心爱的儿子去世,让他经历了成为皇帝以来最大的痛苦,他悲伤无尽的从正大光明匾后取出了永琏的名字,下令辍朝七日,又将早夭的娇儿追赠为端惠皇太子。而这类丧心病狂之徒,竟于君父哀痛,储位中空之时,出此大逆之言,怀此犯上异志,这是皇帝全然无法忍受的,他下旨再加严查。然后便是他全然没有料到的结果。弘皙仿照国制,在府中擅设立内务府,下属机构会议、掌仪等司且不说,弘皙有意行刺且不说,与平郡王属下李如蕙相交滋事的,听闻竟然便是曹家人??????
他早该想到的,这死而不僵的一家人,同他的妻弟傅恒、怡亲王府、庄亲王府、理亲王府都有着无边丝连,更不要说那人了。
皇帝把着平郡王日前递给自己的奏折,一时间透不过气来,胸臆间也泛滥出了一阵阵酸腐的恶心。他当然万分不相信以福彭的性情,会参与这类事情;但是他万分的相信为了包庇那家人,他不惜犯下欺君之罪。谁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他?
心上好像被人捅了一刀,汩汩的往外流着血。他伸手去摸胸口,满手都沾染了鲜血。他低下头去查看,鲜血一直流到了足跟。在这个秋日,皇帝可以闻得见自己周身湿漉漉的血腥气,这种味道又引诱他想起了许久前的梦,与恐惧伴生的快意——不错,他的确是从血的气息中感到了快意。他彻底放纵了自己的思绪,他是皇帝,他不需要因为被背叛,而像凡夫俗子一样愤怒、伤感,他是皇帝,他完全可以因为被背叛而兴奋,因为他对他的讨伐终于师出有名。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抓住了他背叛的罪名,过去他也一直在背叛,但那是大清律治不了的罪。不像这次,他的一切郁积,以光天化日的形式,终于有了释放的机会。
他又怎能容许自己轻易地放过这个机会。
皇帝传旨,在已经升格为重华宫的西二所召见平郡王福彭,顺便带去的还有另几句多余的话。他本以为听了那几句话,他会拼着性命赶来,但是实际并非如此,他不知因为何事迟到了近三个时辰,以至于皇帝不得不疑惑他真的起了异心,或是佩服他炉火纯青的定力。宫使很为难的请示皇帝时,天几乎已经全黑了,他说平郡王虽然已经策马到了神武门外,但是马上就到了宫门下钥的时辰,平郡王此刻进宫,出宫时便要大费周折。皇帝已经在乐善堂内摩拳擦掌了半日,几乎没有考虑,便挥手叫他不必顾虑。
福彭的脸色十分难看,步履踉跄的进入乐善堂,向皇帝下跪行礼。皇帝没有像往日一样,立刻请他起身,只是将他的奏折甩到了地上,作为发难的开始。
福彭并不曾再去看它,他很虚弱地把额头触到地上,沙哑了嗓音:“臣知罪。”
皇帝望着他冷笑:“多说几个字,于你并没有坏处。”
他埋低头,声音中似有无尽的痛楚:“臣知罪,请皇上按制重处。只是恳求皇上不要??????”
皇帝没有追问,好整以暇的等着他,风水流转,现在轮到他来揣测他的心思了。
他果然不敢再让皇帝多做片刻等待,嗫嚅着,十分艰难地继续下去:“不要株连无辜。”
皇帝无声地大笑了起来,一切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笑着问:“那么请平郡王教给朕,朕如果不兴大狱,酷刑法,又怎么分辨何人无辜,何人有辜?”
他惊恐的抬头,那种神情让皇帝非常满意,于是再接再厉:“朱师傅以前教过,前朝永乐年间,靖难之后,明成祖用的一种什么法子,一举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平郡王,你若是还记得,不妨告诉朕。”看着他只是浑身颤抖,他又笑着说:“当时我们明明一起听的课。——你与朕多年的同窗,不会连这也忘记了吧。“
他满头皆是细密的冷汗,不断的涌出,像是身罹重病。沉默了许久,低声吐出几个字:“瓜蔓抄。“
“不错,朕想起来了,郡王的谏议甚好,“皇帝微笑,”朕预备采纳。“
他咬着牙摇头:“不可。“似是在规劝,又似是在哀求。
“为何?“
“皇上是圣主??????“
“明成祖也是圣主。“
那人张口结舌,对答不出。皇帝这一刻忽然发现自己和先帝其实都是一样的刻薄,因为他决定乘胜追击,火上浇油:“平郡王今夜出宫之后,不必回府,直接持着朕的手谕,先搬到宗人府去住一阵子。“他仔细地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福彭不必担忧,朕知道你绝无共谋之嫌。等案子问清楚了,朕自然会放你出来。“
说完这话,他感到心花怒放,甚至有些感谢眼前人犯下的罪行。他得意洋洋的召唤:“预备笔墨,朕要拟旨。”
“陛下!”那人扑到了他的脚下,“不可??????”然后他很快转变了口吻:“有罪之人尽可惩处,只是奴才伏乞主子,不要株连?????”
他的那种卑微,一如七年前一样,再次刺痛了他,他冷笑:“站起来说话!——你究竟是姓爱新觉罗,还是姓曹?”
他双手紧紧地牵制住皇帝衣襟的下摆,紧闭着双眼,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奴才的母亲年纪大了,再也经不起了??????”
“你是孝子,朕也是。先帝交给朕的基业,朕不敢徇私。”他反诘,在全盘占了上风的今夜,等着看他还有什么手段能使出来。
他慢慢的后退,直到他们中间有一段可以看清楚彼此的距离。他的语音满是柔媚,与他眼中的疲惫、屈辱和不甘截然不同:“奴才求主子稍念旧谊,奴才家人生生世世感激主子天恩无尽。”
他看见他苍白的手指颤抖着解开了假领的扣子,一瞬间突然对他感到有些失望,对他这种拙劣的乞怜手段也有些鄙视——凭什么他觉得隔了这么多年,被他拒绝了这么多年,这一招仍旧能够打动自己?
皇帝冷冷的端坐着,等待着,预备着在适宜的时机给他更沉重的一击。然而他兴奋的表情都没来得及隐去,就慢慢僵在了脸上,那副神情使他看上去如同见到了鬼了一样。
他褫去了假领,又解开了衣襟,裸…露出的脖颈,在靠近锁骨处是一片肿胀的乌青,隐隐仍有血迹,隐隐仍有墨迹。皇帝兀自凝神半日,才分辨了出来,那是一处新的刺青,或者说是一处新的黥痕。正方形的,中有篆字,勉强可以辨认。
宝??????亲王宝。
他怎么能够这样恶毒?他怎么能够这样卑劣?他怎么能够这样忍心?先帝究竟说了什么,那西征的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变成这个样子?怪不得晚了三个时辰,怪不得神色如此怆偟,怪不得一直在战栗。原来是这个缘由,原来不是他以为的缘由,原来今日前来发难的其实是他。他早就设好了圈套,一直冷眼看着自己拙劣的表演,耐心地引着自己入彀,原来就是为了这最后的一击。
看透了自己心中所想的一切,知道自己最脆弱的地方隐藏在何处,毫不犹豫的捅下一刀,还算准了自己绝没有还手的力气。
谁能说这不是多年耳鬓厮磨的知己呢?
皇帝如遭巨雷噬,平郡王却已经渐渐安静了下来,上百条人命只是牵系在了这最后一句话上:“臣,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感激皇上不尽。“
皇帝愣了半日,“今生今世,生生世世“,这是他当年多么恳切的心愿,而事到如今,他终于在今生今世都拥有这个人了,他却也终于在今生今世都失去了他。
今生都把握不住,何谈来世?皇帝咬咬牙,突然挥手道:“滚吧。“
他松了口气,继而心中涌过了一丝不舍,毕竟是这么多年的缘分,就割断在这一瞬间了。慢慢整理好衣冠,他向皇帝行大礼:“谢陛下——陛下保重。“
“夜风吹开锒铛锁,绣房灯暗兰膏火。分明记得拥衾时,是耶非耶帐中坐。”皇帝分明记起少年时代的平郡王,在窗下读一首诗,自己新写的诗。
那时的自己接着续下去:“翩姗姗,来何迟?死怜更比生怜痴。金鸡呜呜月如练,相见何如不相见?”(20)
皇帝没有回头,于是在和少年时光告别的仪式中,他永远的缺席了。
弘皙的案子消无声息的了结在一个月后,除了将弘皙的圈禁地由原郑家庄府邸改于景山东果园内,并没有更多的人受到牵连。而皇帝随后也下令销毁了此案中一部分卷宗和口供,内中有些隐情,后世再难察觉。
老平郡王纳尔苏卒于第二年,王妃曹佳氏继而逝去。以治丧的名义,皇帝名正言顺的将小平郡王从议政大臣中除名。世人尽道权势熏天的平郡王失宠于此时,平郡王府败落于此时,而家道尚称小康的前江宁织造曹寅家也从此一蹶不振,再无翻身之途。(21)
皇帝的同窗挚友,平郡王福彭,卒于乾隆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当时平郡王四十岁,皇帝三十七岁。
在即将步入中年的这一年中,皇帝前后脚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三月皇后富察氏薨,赐谥孝贤,皇帝悲伤欲绝,下令辍朝九日。十一月平郡王去世,皇帝又下令辍朝二日,赐谥为“敏“。敏者,聪慧也。
终乾隆一朝六十年,得到辍朝殊荣的,也仅有帝师朱轼、端惠皇太子、孝贤纯皇后,以及平敏郡王福彭。
皇帝派遣皇长子永璜前去祭奠,特地嘱咐:“去看看他的领子有没有戴好。“皇长子一头雾水的领命而去。
许多年后,拿着那本《石头记》,看着其中那个名叫水溶的北静王,皇帝仍然能够想起自己初见那人时的情景。那时自己还十分年轻,也很容易对人动真情,而他则和书中人一样年未弱冠,当真是面如美玉,目似明星。他算了算,其实曹霑最初见他应该也是在那一年,那么他们眼中的那人应当是一模一样的罢。
还有被那人盛赞过的文采,他也不得不感佩,同样是一个意思,自己费了那么多唇舌,到底也没同那人说清楚,于他不过只是书中人的几句话罢了。
而到了这个时候,皇帝也终于懒得再哄骗自己,也终于敢于承认了:不论福彭有没有喜爱过这个黑胖子,他都没有喜爱过自己。不论先帝曾经同他说过什么,那三年西征发生了什么,他其实一直都没有改变。一向以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追逐,他便承受,却至始至终都没有接受。而自己也从没有过那种能够理解他的能力和智慧,这大概是他们一切隔阂的起源。
皇帝喜欢赵孟睿仙е坏妹项皮毛;喜欢作诗,却极鲜佳作;喜欢书画,每每将赝品辨识成真;喜爱瓷器,所仿汝窑釉色光芒毕露,神形皆散。他征服了那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