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江湖,能在他风析全力追赶下仍追及不上的,恐怕不超过三人。当然,那毕竟是全盛时期,而非现下只剩不到三成功力的他。
不知不觉追赶间,他已跟随对方奔入一片林间,风析凝神细听,树林间有风吹过树叶留下的沙沙声,他微微摇头,对自己的功力感到无奈,眼下的他,什麽都听不见。连对手的呼吸都不能。
午後刚下过一场阵雨,林间泥地湿润柔软,空气中有微微甜腻的香气,让人一闻心醉,风析敛了敛眼角,忽然屏住了呼吸。
就在此刻,林中陡然传来一声长啸,惊得枝丫间飞起一片雀鸟,那被风析追赶的黑衣人随落叶飘然而至,轻轻一个旋身便站在了离风析十步开外处。
他一袭黑衣,腰间紧束金色腰带,衬得此人身材修长挺拔。他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深如刀刻的双眼,幽深的褐色嵌在眼眶内,熠熠生辉,生生将周遭的浓重夜色给比了下去。
面对这样一双眼睛,风析在脑中搜索片刻,却没有任何信息。这样的眼睛并非独一无二,风析很难在不看见对方容貌而轻易判断来人的身份。
正在风析思忖之时,对方却笑了,声音低沈而暗哑,像一把陈年的钝刀在磨刀石上拉出的声音,可是粗中却夹带著一丝细腻,两种极端混合在一起,听在耳力竟不叫人觉得压力,只多少有些不安。
“能请到风楼主来此,在下荣幸之至。”
风析蹙眉,“这里是……”四顾之下忽然瞥见远处另有一片竹林,风析心下了然,轻道,“原来是到了南安竹境边地。”
“竹境”是南安一处私人宅邸,方圆千里,“竹境”主人从未曾现身,为人处世及其低调,但“竹境”之所以如此有名,是因为凡擅自踏入境地一步者,无生还。然,人江湖江湖事,越是这般神秘莫测就越有人想要挑战,借此一战成名。
没有人见过“竹境”的主人,估计见过的也已经死了,有去无回的人一旦超过世人所能接受的底线,这个地方便慢慢成为一处禁地,闻者色变。
“若要说南安城现下哪里最适合谈一些事情,在下认为这里最合适。”黑衣人背手而立,淡淡说道。
风析道,“那阁下现在可以说说来意了。”林中的香味随著风慢慢被吹开吹淡,风析不再屏住呼吸,但一双明眸色泽更深了许多。
听闻风析放开了呼吸,黑衣人哼笑一声,“此番看来,风楼主对江湖禁毒倒是深知其性。”
风析只是淡淡回道,“阁下引风析来此,就是想看看风析是不是通晓一些毒道?”风析声音略微冷了下来,“阁下兴致高雅,恕风析不敢陪同。”黑衣人却说道,“风楼主勿恼,在下并无恶意,如今南安城人多口杂,也的确需要借助这个地方询问风楼主一件事。而‘竹境’方圆百里无人敢近,现在月黑风高,真是谈天说地的好地方。风楼主,你说是也不是?”
“原来如此。”风析微微笑叹道,“在林间燃起‘销魂’待我前来,阁下好意,风析不敢领受。若无要事,风析告辞。”说完,风析转身要走,黑衣人忽然大笑,飞身前来相阻,风析闻风侧身,挡过黑衣人背後一抓。黑衣人一招袭空,也不继续,擦身之际只在风析耳边轻轻呵了一口气,那声笑音混著清风香软腻极,风析瞳孔皱缩,想也不想疾步後退。
黑衣人并不急於动手,从容站立,一双幽深的双眼紧紧盯住风析。风析急退数步避开那口香气,大意之下仍吸进了一小口,顿时五脏六腑如被一只外来侵入的手生生抓著错捏揉弄,疼痛至极。风析强吸一口气,欲催动内力逼毒,正在这时,黑衣人出手如电,身形如风般朝他探了过来。风析不敢强接,他眼下功力衰败之快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这一掌若硬接恐怕结果不妙。只见风析大退一步,右手衣袖转眼斜出一柄通体碧绿的玉制长笛。风析单手执笛斜於唇边,陡然一声尖锐的音调震破林间。
黑衣人脸色闪过一丝讶异,立刻运功相抵,尖锐刺耳的极高音调伴著若有似无的一息内力,倒是迫得他不得不顿住身形。连绵不绝的笛音毫无曲调可言,声声逼人,黑衣人闭眼,漠然相抗,他合眸沈静的样子却不禁让风析觉得有几分熟稔。笛声未曾停歇,然内力却消耗甚多,风析不得已启唇离笛,欲换一口长气,就在这一刹那,黑衣人睁开了双眼,如天光大亮般,耀极了四周。只见他嘴角擒著一丝冷笑,反手抽出腰间的长剑,一剑朝风析刺来。
风析飘身退开,手轻轻往腰间一按,瞬时一条白玉横锁夺空而出。白玉本身的莹润之色在此刻的夜下显得尤为亮眼,如蛇般在空中流窜缠绕,看似毫无方向,实则一招一式皆是狠辣老练。
显是对风析这般辣手对抗甚为意外,不解在深褐色眼眸凝聚。他旋身避开紧急而来的长索,手腕用力,剑尖堪堪抵住攻势。风析甩手撤去长索,飞身而起,白衣长衫,墨发飘扬,脚下轻轻一点,如风过无声燕去无痕,从容点在足与黑衣人相距一丈之远的树上。树叶在风析落脚之时只微微一动便即可静止,遥遥望去,就看到那身宽大的白衣如罩在墨绿的树林之间,飘然而去时,那一抹独属於此人的淡香仿若一条线就这样被风析笔直拉将开来,风吹著发衣嚣张散漫开来,似乎是一副不小心被泼墨淋上的画,斯人如在,即风华绝代。
只瞧见不远处那人无怒无笑,他一身容颜武学皆冠绝江湖,静然轻立於那枝叶之上,朝自己慢慢凝视。修长的身影被罩进稍显宽大的衣袍,略有消瘦,却不减其风姿。从那双眸中流淌出的平静与祥和,只消一眼,便此生难忘。
好似只要是他站在那里,就能停驻世间一切,万物俱静,惟剩一人。
百闻不如一见,原来,这就是江湖中的一笔传说……传说之中,倾风楼下,是谁於万千人海,将那风中之名倾动了天下。
☆、十六。6
十六。6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这样一瞬之间的凝视似乎只是刹那之间一晃而过的事,然而风析却硬是教人觉得,他如此神情如此视线,已经将你从里到外,从灵魂到肉骨都生生瞧了个透。
出神之际,只听他淡淡一句话在风中回荡了开来。
风飘清香中,风析轻轻说道,“唐络,原来是你。”
唐络尚未回过神来,风析随手一扬,白玉连天般罩了下来,锁链尖锥直指唐络面门。唐络眸色一暗,长剑在手,竟是不躲。只见他左手缓缓伸出,五指张开,作收拢之势,顿时玉锁如被人用力拉扯般生生停顿在了眼前,吃差半寸便将刺入唐络右眼。
风析面无表情,一扬手撤回长链,淡淡道,“不如唐余生。”方才唐络左手伸出之际,风析已然料到此番境况,“唐门族长十四人,唐荣虽是第一人,名望甚高,却是因为年龄以及多年在唐门累积下的威信……可若论武功高下,听说你是唐门第一人,唐络,你不觉当之有愧。”
“当之有愧……哼!”唐络如刀刻的侧脸动了动,森森一笑,“在唐门,除却唐纤,又有谁敢称一字无愧。”
风析漠然无言,长衫於夜风下轻轻翻飞,淡雅的香气一阵阵如梦如幻地传来,唐络与风析之间足有一丈之远,却静默得连彼此呼吸心跳都能听见。
“是麽?”良久,风析忽地笑了,声音轻得无声无息,“既然如此,那麽当今唐门,岂非再无杰出之辈……”他抬头了望天际,天边的尽头是一望无际得暗蓝,沈重,却又那麽深远。
记忆中,总有那麽一个人闪现在回忆的片段中,无悲无喜,他传奇般鲜明的色彩无法在风析脑海中留下一点亮丽,甚至无法让风析联想出任何一段感慨,爱恨纠缠在风析心中似乎只是四个简单而没有任何意义的字,以至於那样的悲情都无法让他感到悲伤和遗憾……风析无缘得见唐纤於二十多年前留下的辉煌笔墨,只来得及在那些墨色消退前稍作挽留。
只是越挽留,越让人不得不在他的往事里慢慢滞留。
“既然如此……”风渐渐大了起来,远处渐渐地压过一片浓重的云层,风析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唐络,你又为什麽要……杀了他?”
方才交手之际,此人闭眼沈默相抗的神色已经令风析记起那日少林寺,最後疾步而来与立秋过手的黑色身影。
唐络倒是没有什麽惊讶,只是道,“没想到风楼主记性这般好……倒是没看出来。”
“世上看不出来的事,比比皆是……风析不过尔尔。”风析脸色沈了下来,“唐门格杀令早已收回,你当年之举已铸成大错,如今不知悔改,反而嗜杀掌门,唐络……”锁链在风析话语间缓缓於空中游走,如凝聚在空气般不偏不倚,仿若蛇游,瞬间直逼唐络。
风析向来舒展的眉目此刻纠结在眉心一处,缓缓吐出三个字,“你该死。”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唐络先是一愣,然後轻轻笑了起来,笑到最後竟是放声大笑,回荡在漆黑的林间却是平添了几分诡异。唐络一边笑一边让,形如鬼魅穿梭於树木之间,莹白的玉锁紧追不舍,简直像是有了自我意识一样,直指向唐络。唐络奔开一丈外,陡然一个转身,真气环绕手中长剑,直听到一阵“嗡嗡”之声,真气随唐络剑势肆意散开来,凝聚成一股无名的杀气,白玉长锁被这股真力震得笔直停滞在空中,滞留不前。风析眉角一敛,再次扯锁时,忽然伸出左掌将长锁横空扯断,双手执锁从树上急速飞奔而来。唐络始料未及,不知这白玉衡锁还能劫成两端,而自己手中之剑却是万万不能此般如法炮制,一愣之下,风析抓住空隙,右手往外一个大圆划出,长链甩手竟是不再去看,左手同时放开,唐络点足立地,运功推开袭向自己的长链,不料风析意不在此,虚晃一招,左手放开的长链已和另一段相合,风析飞起身来,宽大的衣袍在风中咧咧翻飞,“啪”地一下,右手接下飞去的长链尾端往回狠狠一收,左掌运功朝唐络劈去一掌,唐络下意识对掌欲接,锁链却同时如期而至,“哗啦啦”一阵滚动,紧紧圈在腰间,唐络再发力挣脱却是无力回天。风析手中收力,身如矫燕向左再环一个大圆,顿时生生勒住唐络颈项。
眨眼之间,唐络腰间颈项便被风析的双链死死卡住,动弹不得。唐络一怔,没什麽表情,也没做何困兽之挣,只是过了一会儿便又放声大笑,“哈、哈哈……好功夫,真是好功夫,看来这天底下能逃过风楼主手中的白玉衡锁,恐怕寥寥无几。”
风析双手握链,脸上半分表情皆无,只平静一句,“天底下能逃出风析锁链之人甚多,很可惜,你不是。”说完,他榻前一步,狠狠收了收长链,唐络颈间立刻一条血痕出现。
“咳……”唐络脸上略浮现痛苦,呼吸急促,风析下手无情,左手再收,盘於唐络腰间的玉锁死死将其困住。
“既然你特地引我来此,我如不给你个交代,只怕是要辜负你唐门第一人煞费苦心。”风析淡淡道,看也不看唐络一眼,只是抬头凝视前方,似乎在看著很远很远的某一处,让他本就深远漆黑的双眸变得暗沈,甚至压抑。
“哦?”即便眼下呼吸痛苦,唐络嘴角仍擒著笑,高傲尽显期间。
“不妨让风某猜一下,或许不全对,但想必也相差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