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荣从容而笑,摸了摸胡子道,“如此,就已经等不起了吗?”施文然道,“不是我等不起,如果老前辈想考验施文然什麽,尽管开口,但不必如此浪费时间。”唐荣仍是笑,慢慢说了这两个字,状似沈吟,“考验……老夫此生见过历过的,也不算少了,但还从没见过,竟然有人未在唐门呆过一天,不懂唐门毒术一点,便开口要做唐门门主。”施文然却说,“这又不是什麽见不得人的事,光天化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我这样说,有什麽不对?”
唐荣言语一转,收起了笑,“但是孩子,你可知你这一举动会牵引起唐门多大风波?”施文然一听,笑道,“唐门如果连这样的小事都能称之为风波,都能让您这样的老前辈如临大敌,唐门还真是好出息。”唐荣甩袖背手,并未将施文然的嘲讽放在心上,“孩子何故如此说话?好歹你也是唐纤的儿子。”施文然淡淡说,“正因为我是唐纤的儿子,我才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我别的一概不知,我只晓得,我父亲在世时,唐门如日中天。而现在……似乎是一蹶不振了。”说完他神色平静地站了起来,因为他不想再坐了。
“刚才我在大堂说的话,也许不合适,但这就是我来唐门的目的。既然是目的,早晚唐门的人都会知道,与其拖著到最後不如正当光明说出来,而且也有南宫司徒两家少爷为证,我觉得很好。”
“唐门门主……”唐荣缓缓道,“这门主一位,唐门已经多年无人可继……这又怎会是你一句想当便能当上的。”施文然道,“所以我才想问,如果要让唐门所有人服气,认可我为唐门门主,我该怎麽做?”不等唐荣再说,施文然已强调了一句,“我也流著唐门的血,不是吗?所以论理讲,我也有资格竞争唐门门主,不是吗?”
此言换来唐荣长时间的沈默,施文然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起这为唐门辈分第一人。
施文然不得不感慨岁月的残忍,每一日每一年都留下它独有的痕迹,那样微不足道,那样无人问津……可是当它一点点积存了起来,恍然而看,却已经饱经磨炼。唐荣就是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岁月的味道,他动容起来让人备感慈祥,他深沈起来让人只觉气氛陡然变得压迫。
布满了皱纹的脸虽说已经老态龙锺,可他站立的姿态依然挺拔。他的眼睛幽黑深邃,写尽了人生百态,看透世事变化……
他一定受到所有唐门中人的尊敬,他一定是整个唐门最值得信任与托付的人,施文然如此想。
唐荣此时终於坐到了椅子上,换成了施文然站而唐荣坐。唐荣习惯性地想端桌子的茶,奈何桌子上空空如也。他恍然一笑,莫可奈何地摇摇头,对施文然说,“孩子你看,这就是习惯……改不掉了。”此话一语双关,施文然听懂了,於是轻声回道,“对任何外人都保持戒心…… 应该的。”唐荣眼里掠过一丝赞赏,但稍纵即逝,“唐门门主空缺多年,其实……”施文然替他说了下去,“其实老前辈,你在等唐纤……我父亲回来。”
唐荣立刻抬起头,施文然只是笑得随意,“我猜错了吗?”
“不、不,你没说错,你说得对……这麽多年了,孩子,我一直在等著你父亲回来,回来原谅当年的我们,回来继续接任掌门。”
其实唐门近年来也有不少出色的弟子,制毒的高手,唐门如此事不关己在江湖选择置身事外,其实也就是选择,休养生息。那一年,唐门受创太重了,若不飘然避世,只怕引火烧身。万幸的是唐门身处西宁,占尽地利,倒也这些年来无人敢犯。
可是如此一门,就这样逐渐消退於武林之外,著实令人惋惜。唐荣何尝不愿唐门复昔日之光,可是……世上哪里还有第二个唐纤,哪里还有……
唐荣悠然而叹,叹世事变化沧桑。
“你决定了吗?”他最後问了一遍,但站在他对面的施文然毫无动摇。
“前辈,文然决定了。”
“好……虽然你未在唐门呆过一天,但唐门素来有规矩,凡有唐门之血的人,都有竞争唐门门主的资格。”他说到这里便看施文然的脸,“孩子,给我看看你的脸……”
施文然走上前,唐荣伸手缓缓将他脸上的纱布绕了开。一张惊心动魄的脸便呈现在了他面前。
“像、真像……”即便已经被深深的一道疤痕所破,但那一刀干净利落,并不影响唐荣在内心重塑。而重塑後的结果,惟令他感慨的是多年前的那一人。
“像唐纤……也很像曲秋澜。怎麽就伤成这样了?”
施文然有点尴尬,於是转开了头,那苍老的手下一刻离开了他的脸。
“是我自己伤的。”他慢慢又补充了句,“原因,前辈不必多问,是我自愿的。”
唐荣想了想,问道,“唐门虽然是毒门,但对药理知之甚祥……我让唐裴来替你看看,他是我门最好的大夫,医术极高。”施文然摇头谢道,“多谢前辈关心,但是不用了……既然是自己伤的,我就不指望它好,我甚至希望这道伤永远在我脸上。”唐荣听罢想再说什麽,转念过後终於放弃。
毕竟那是别人的脸,别人的选择,他这老头子多关心什麽呢……
眼见唐荣落寞,施文然内心不忍,反而劝道,“这道伤能让我活得更坦然,所以老前辈不必担忧……”唐荣感慨道,“可若让你父亲知道……你父亲、唐纤,他还……”
施文然当然也不知道唐纤是死是活,他在心里细细琢磨了会儿,於是回道,“我从出生便呆在了‘倾风楼’,我并未见过父亲……全是风析、弋倾文陪在我身边长大,他们是我的师兄。”这样说总没有错吧?很多事他不清楚,之前因为种种原因也没问过,於是此刻回答起来施文然只能避重就轻,将自己仅仅知道的那些串连起来。
至於对方是否相信,他已经尽力。
见施文然不愿多说唐纤,唐荣也不多加强求。他对施文然那番解释半信半疑,心下了然定有隐情,当然真正的隐情却是唐荣万万想不到的,此为後话。
“唐门门主并不限定期限,对唐门而言,只要有心,通过考验,便是门主。”说到这里,唐荣忽地一笑,那笑容竟带出了分宠溺,施文然不明。
“当年你父亲唐纤,也是一时心血来潮地说,他要做唐门门主,他要全天下全武林都敬仰唐门……”唐纤生性骄傲放肆,又多情偏激,这样的人一旦为坏,确然是个败类……而唐纤的心却是正直善良,反而将他的品性衬出一丝豪放。
“他做到了。”施文然说了四个字。
“是啊,他做到了、可是他也掀起了太大的风浪……”可即便如此,当年一道“逐杀令”实在让他悔恨不已。他亲手扼杀了他最期待最宠爱的孩子,也整个唐门陷入绝境,凄惨无比。
施文然知道这位老人不动声色下隐藏的是怎样的心情,便岔开了话题,“那我该怎麽做?既然不需要等待什麽时间,那麽我要经过什麽考验才能让唐门认同我?”这才是最关键的,其他的,施文然已经不愿涉入更多。
他此时此刻就想完成弋倾文的心愿。弋倾文希望他如此、他便如此,就这麽简单。
唐荣也收起了伤怀,看著施文然他神色一凛,站起了身,平淡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在并不大的房间内,竟传出了回音。
“很简单,闯‘唐中格’、挑“十四族长”、历“左毒右药双门”。最後、试“唐门玉”。”
☆、十二.9
十二.9 风云起、萧杀意,愁恨皆为情。
当唐荣从内室独自踱步而出时,在客堂等待已久的几人统统站了起来。这事吧,本身与司徒焰无关,说穿了不过是唐门家务事,他一个外人本不该有所牵扯。但他莫名牵挂施文然,加上唐荣当时并未逐客,他索性便等了下来。司徒焰一留,南宫天宁自然也一起留。
南宫天宁有点想笑,心下感慨,什麽叫做关心则乱。
而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众人在外等了又等终於见到唐荣,却意外的发现,施文然并没有跟著一起出来。
“施文然呢?他怎麽没跟你一起出来?”弋倾文上前一步,冷眉质问,被唐荣侧身避开。
唐荣抬起眼,看著眼前一身白衣容资出色的人,那眼光看似审视却更像是沈思。
今天是吹了什麽风,竟然将两名体内流有唐门之血的人一起送回唐门。
“我想我们也该谈谈罢。”
“我跟你无话可谈。”弋倾文一句话,让一旁的唐谢大为不解,到底他与唐荣有什麽过节,怎麽弋倾文竟会无礼至此……可他分明前一天还对自己客气有加,恭敬不已。
“文然在哪?”他说著就要朝内室走,被唐荣一手拦下。唐荣对弋倾文的态度不以为意,只轻描淡写给了句,“那孩子闯‘唐中格’去了。”弋倾文脸色大变,不由分说就要挣开唐荣的手,唐荣一声轻喝,“放肆!”
弋倾文怒从中来,“你个老糊涂!他身上有伤,他之前胸前的伤还没好透,现在肩膀又受了重创……你凭什麽叫他去闯那个鬼门关!你这是让他去送死!死了唐叔不够你还要害死他儿子吗?!!”唐谢唐涵一见赶紧上前护住唐荣,唐荣朝他们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就凭我是唐门族长,就凭那孩子说他要做门主,就凭他说他不需要回来和你商量不需要休息不想让你担忧……就凭他说,选日不如撞日……这样,够了吗?”他其实何尝没有震惊,他何尝没有劝过那孩子,可是那孩子的坚决却深深打动了他。
那孩子对他说:
“很多事不管退一步,或是让一天,到头来总还是要面对的。逃不掉的。既然逃不掉就提前面对……我不知道我此刻出去,弋倾文会对闯格一事有什麽行动,但我还是不想借助他的力量。是我选择做唐门门主,所以我应该要承担。否则,你们不会服我,我也不会服我自己。如果我出什麽事,与唐门无关。”
这孩子就像是一阵风,急卷而来,目的明确……不拖泥带水更没有给任何人一丝考虑的机会。
就象片刻前他笔直走到自己面前说要做唐门门主,就象片刻前他站在自己面前说他现在、此刻、就要去闯格……真的很像、像唐纤,像极了。
弋倾文怔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气,陡然一下子呵了出来,好象要将一刹那涌上心头的烦乱、担忧、急切统统借由这口气呵出来。他握紧了拳头,轻佻而起的眉眼此刻皱在一起,任谁都看得清的忧虑和愤怒全部凝结在上头,哪还有初初见到此人那样悠然升情的倦意,现下人人都感觉他是一只被激怒的……苍狼,正在拼命忍耐全部的狂放。
文然……你就这麽一心急著要去死吗?!心里头象有把火在窜烧著,烧到了他的五脏六腑,烧到了他的心魂深处。
为什麽不和我商量一下,为什麽都不和我说一声……你的命不是命麽?你就这麽不怕死麽……你知不知道你有伤,你知不知道你的脸随时会起炎症,你知不知道……该死的,你什麽都不知道,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你甚至连怎麽用内力都不知道!!你居然就这麽去闯“唐中格”!!你怎麽敢?你怎麽敢!
顿时一股凌厉的真气混淆著杀气从弋倾文周身席卷而散,那冰冷的、阴鸷的内力震得在场所有人心中一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