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现在放弃,好吗?”
弋倾文停下了脚步,突然低头看了看他,神色似有疑惑,“我以为你会说你不愿意走。”
“我是不想走……只是,咳咳,如果你觉得半途而废很值得,那麽是走是留,又有什麽分别。”说完,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去看那人的表情。
弋倾文盯著他的脸半晌,轻笑了一声,温暖如春,慢慢拍了下他的苍白的脸。
“是不是做唐门门主也不重要,虽然这之前对我来说有点重要……可是之前并没有发生那些现在已经发生的事,文然,如果现在要我用你的生命来换一个其实对我来说可有可无的位置,那我还是干脆灭了唐门重新建一个算了。”他将他好看的唇印在这个他觉得对自己很重要的人那饱满细致的额头,很轻,可是也很重,“我找到了可以让我重新相信一次的托付,记得,文然,下一次再轻易涉险,那你就是辜负我。”
辜负啊……施文然浓密的睫毛闪了闪。
“弋楼主如此说话不觉得让人心寒麽?”此时一道陌生的声音从门外透过,两人同时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唐泞左手托著一碗什麽遥遥站在门处,不同之处却是身边多了一个人。
施文然这次终於人比较真切地看清了此人的长相。唐泞的脸在他见过的人中,不算好看,但是方正刚毅的线条将他的脸勾勒出一骨子正义。
是的,正义,一看就觉得十分正直且刚毅的面孔。至於他身边多出来的那位,相较於唐泞则显得狡诈了一些。
他看施文然的眼光,凝视中带著一丝不怀好意,他嘴上一直挂著微笑,而显然他露骨的打探,弋倾文也注意到了。
且非常不悦。
这人相必就是唐门有名的笑面虎了……唐门上一任唐左护卫,如今唐门最年轻的族长之一、现任的唐左七人第一人唐涵就曾是他调教出来的。
真是什麽样的师父什麽样的徒弟啊,怪不得他看唐涵这麽不舒服,如今看他师父更是不舒服中的不舒服。
弋倾文心底冷笑一声,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甚至是如此和善。
唐泞走上前上前一步,对著弋倾文怀里的人说道,“这位少年英侠……”还没说下去,弋倾文已经将刚才心底的笑声不客气地叹了出来。
“文然不是什麽英侠,无事扣高帽,呵呵,非奸即盗。”
弋倾文的毫不给脸让唐泞与身边的那位都有些下不了台,想想也是,话说不过里六字,就被人从里到外嘲笑顺便打消他们的念头,这个弋倾文真是叫人不恨也难。
那始终面带笑容的中年男子拍了拍唐泞的肩,示意他不必挂怀。
“镇守唐门四关第三关最後一道门的人,就是我,单名一个洵字。小少年,幸会。”他故意忽略弋倾文,只朝施文然点点头。
施文然觉得有点尴尬,也朝他点点头後,只当作什麽都不知道。
弋倾文搭在施文然肩上的手轻轻捏了捏,表示对他置身事外的抗议。施文然无奈,发觉其实这个弋倾文不仅小心眼还像个孩子。
一个只准他欺负别人不允许别人踩在他头上的孩子。
“弋楼主这是要往哪里去呢?”唐洵的声音其实很柔和,但是不知道为什麽,也许是因为那常年不变的笑脸,总觉得那声音透著一丝古怪,让人觉得每一句话都是别有用心。
“当然是带文然离开唐门。怎麽,需要经过二位同意吗?”弋倾文冷冷地扫视一眼,刚才捏著施文然的手却是松开了。
“自然需要。”一边的唐泞说道,“唐门这关,岂是你们要闯就闯,想不闯就走人的?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弋楼主怕什麽呢?”
“怕你们弄死他吧……”弋倾文笑得轻松,“唐纤死在你们手上,怎麽说,他儿子如今托付给了我,我这做表哥的,要好生照顾著不是?”
此言一出,两人同皆一怔。
唐泞手中的碗轻轻晃了晃,唐洵嘴边的笑慢慢收了收。
“他是唐纤的儿子?”唐洵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偏偏在震惊的同时还要维持脸上的笑,真是说不出的滑稽。他快步走上前去,弋倾文心有不快本不想让他接近文然,奈何施文然率先挣扎著要起来。生病的人最大,弋倾文只得将他放下,然後让他靠著自己,把全部的分量交给自己。
“小少年,你的父亲是唐纤?”唐洵一边问一边盯著他脸细瞧,虽然这少年左脸上有一道可怕的伤,可不难叫人在心底去恢复他原来的样貌,而这一打量恢复,却是恢复出了曾经那张让人无限叹息的旧颜。
“确实是像,像,真的像门主……只是你这孩子长得倒比门主来得更好。”唐纤秀美的外貌太过女气,男生女像本不是福报,古人之言,千真万确。
唐洵忽然抓住施文然的手,死死盯著他,微笑的脸哆嗦著想问什麽却迟迟不问。
唐泞看出了他心绪的起伏波动,叹一声,扯开了他抓住少年的手,替他问了出来,“门主……还活真吗?”
“我不知道。”施文然诚实摇头,他确然不知,不过他听出了这两人仍称唐纤为门主,其尊敬爱戴之心已不言而喻。他补充了句,“从小分离。”
两人先是不相信,後来想想唐门门主最後的劫数,再想想那时他的处境……从小分离相必也是无可奈何的举措,毕竟不能连累年幼的孩子。
思及此,两人倒都叹了口气,看著施文然的脸色都不由自主地亲切起来。
“为什麽来到唐门,为什麽要做唐门门主。”唐泞看著他脸上的伤,终於把话题转回了正轨上,“你不恨唐门害死了你父亲麽?还是你其实是来为你父亲报仇?”
☆、十三.8
十三.8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弋倾文正要开口,施文然却摇摇头,抢先一步说道,“我从小离开父亲,当年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父亲未曾说过要报仇,所以我也不可能报仇……至於唐洵前辈你问我为什麽要做唐门门主,我不能告诉你原因,所以对不起。”
这番话说得恳切真诚,在场两位姓唐之人统统在一旁静静看著他。宽大的白玲珑外衣罩在他单薄消瘦得已经皮包骨头的身子,仿佛看见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在唐门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唐纤。
唐泞很想说些什麽,奈何他一个字都接不上。
唐洵沈默著,那平实无华的微笑忽然变得真切起来,他把玩著自小佩带著的玉佩,眼神深邃,“既然已闯过唐泞镇守的那道,那接下来,是不是该闯我这道了?”
他声音柔柔的、淡淡的,被山上时有时无的风吹了开来,散在每个人的耳际,不知为何竟人觉得很宁静。
“我说过了,我要带他走,至於这唐门重道,不闯也罢。”弋倾文横手将施文然拦在了身後头。
唐洵觉得可笑,於是便真的笑了出来。
“也许弋楼主是觉得自己武功高强,何况‘倾风楼’在江湖声名头响亮,看不起我们这已经败落的唐门倒是自然……只不过,唐门若当真懦弱到管不住一个人的去留,倒也真成了笑话。唐洵不敢说定能阻拦二位,但……二位若想毫发无伤地离开祁冥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语毕,他将那块已被自己摸得温润的玉佩扯了下来,摊在了弋倾文眼前。
弋倾文深吸了一口气,盯著那块深红色玉佩神色冷然。
“胭脂血,离人泪……”
那通体血红的色泽在唐洵静静流淌出一种诡异的妖豔,像深色的血一样,暗暗的柔光在掌心中竟似一团火苗般跃跃而出……
“不愧为天下第一楼楼主。”唐洵微微而笑,“曾经有一名深爱著妻子的男子,当发现他一生挚爱心之所往原来一直都是自己的亲弟弟时,便请人用胭脂制了一种毒。他此生最喜为爱妻点上胭脂细心妆容,於是便将这胭脂一日一日点进妻子的脸,当有一日那毒累积到顶点後,妻子洗脸之时,那水遇上了胭脂如同沸腾的水一点点将她妻子的脸烧开了……”
施文然闻之色变,弋倾文倒是镇定自若,还顺著他的话茬接下去说,“烧开之後,那血混著胭脂如最美最妖的曼佗罗,那名男子为这种剧毒改名为‘胭脂烫’。”弋倾文望向他手中的毒,越发笑意盎然,“不知唐洵前辈拿出这毒是何意味?”
“没什麽意味……这毒被我嵌在了这玉里头,胭脂烫果然是烫至人心,连天下至冷至硬之物都已被毒成这妖红之色,呵呵,听说如果将它吹散在风里,毒会自动黏附在人的伤口上……”
弋倾文立刻揽著施文然的腰退後一步。
“虽说你是门主的遗子,但也不代表你能在唐门来去自由,你若执意要走,唐洵定竭力相抗。”
一切言语均是拖口,唐泞在一旁默默无语,因为他知道,唐洵只是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挽留那个能给予他们一线希望的孩子。
唐纤的儿子……
有多久没见唐洵这样认真了,认真到连他的笑都终於认真了起来。
唐泞心有慰藉。
就光凭他是唐纤的儿子这一点,就只光凭这一点,他们都愿意重燃胸腔里那写满了唐门的心火。
“你在威胁我?”弋倾文挑眉,眼里似有一抹笑转瞬漫开。
“难道他独闯唐门阵是你威胁?”唐洵平静地顶了回去,“如果不是,那麽是去是留将不是你弋楼主能定下的。”他看向还没有开口的施文然,轻声道,“在下绝非威胁更不是强人所难,只是门有门规,你既已闯过唐茗唐泞两阵并得其认可,在下这关,你竟要抽身?唐门门主一位,对你当真这般不值一拼?”
“少来激将。文然,我们走。”弋倾文牵著施文然打算直接开杀,施文然却站在原地不动。
“文然?”弋倾文回头,见施文然低头不语,默默良久,他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想留下?”
施文然点头。
“你怎麽确定你一定能拼得过唐洵?你可知也许前两次都是侥幸……你不要被他随便一说就说得点头同意,他就是希望你留下!至於那毒……”弋倾文冷冷一笑,“我弋倾文还没放在眼里。”
“你可以试试。”唐洵仍然笑,但眼光还是放在白衣少年的身上。
“倾文,他说得对。”施文然终於抬起头,俊气的双眼中不是疲惫,从里透出的光润倒将他整个人托出一股神采飞扬。“都已经走到这里,我没有理由退出。否则,我之前所经历的,统统都白受了。”他有些失力地靠著身边的人,握住他那微显冰凉的手,用很轻且带著丝恳求的语气慢慢说,“至於门主之位你该知道对与我而言,都是无所谓的……我说过我想帮你,那既然现在有机会,为什麽不走到底。试,就有一半的机会,不试,就一切都是空谈,我也想有个交代……难道,你不想麽?”
“我不想!”弋倾文一把将施文然拖到面前,神色竟有一闪而过的痛苦,“文然……”声音微乎其微,像是强忍著什麽却还不得不说,听在耳里像一种混合了哽咽和叹息的呢喃,“你知道我是如何闯过那三道门才找到你的……”
弋倾文没有告诉他很多,也不想告诉他很多。
不想告诉他,其实自己已经身重剧毒,不想告诉他为了找到他,他是如何成为了任何一位唐门族长所必须经历的重重试炼。
在施文然被折磨的六天中,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忍受另三道门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