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有那麽一瞬间,或许,自己是手足无措的。
祁煜走到房屋内左侧的暖炕前,他手撑在上好的梨花木桌,一失力就差点撑错到了炕上。
楼挽风……
这是老天爷和他开得玩笑吗?
祁煜痴痴地笑,那谁能告诉他,这个玩笑上苍从什麽时候起,会开始认真?
为自己斟了杯凉水,他伸出手指蘸了水,然後一笔一划地,在桌上写下两行字。
他怔怔地看了很久,直到桌面上的湿痕开始变淡,他忽然双掌轻轻击了两下。
两道黑色的身影立刻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外。
“圣上。”两人同声道。
这两人是大内十八侍卫,专职护卫皇帝,但虽如此,却只有极少人知道,他们真正的身份。
而关於他们真正身份的源头,还要追朔到很久很久的三十多年前。
三十多年前,还没有此时的祁煜帝,也没有前任的祁烈帝,甚至连诚亲王祁郓都还尚在京城南安。
而当时的皇帝,则是诚亲王的胞弟、祁烈帝的皇叔、祁煜帝的父皇。
祈邗。
其实祈邗并不知晓他父皇临死前留下的那道遗旨,因为那道遗旨被他兄长撕了个粉碎。可是祈邗的想法却与他的父皇如出一辙,他有意在自己百年之後将皇位传给自己哥哥的儿子。
当然,这样的想法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补偿。
因为当年他也认为,是自己抢走了原该属於皇兄祁郓的皇位,所以,他决定在死後,把皇位还给兄长一脉。
但当时的祈邗是绝对不会知道,这个位置,他的哥哥根本就没想过要。
祈邗是个冷静自制,思虑千里之人,他料定在自己死後将皇位另传他人势必遭到一群大臣的反对,也会导致新皇继位而根基不稳。
於是他与当时的朝廷重臣,手握祁朝上下军政兵脉的“轻云将军”云笙,商量了一件事。
也就是在那一年,名声在望的“轻云将军”突然离开了朝野,消失在了茫茫人间。
也就是在那一年,年方二十四的年轻帝王突然与世长辞,导致皇位直接转到了祁烈手里,最後竟又辗转回到了自己那尚未满月的儿子,祁煜。
没有人知道祈邗因何而死,也没有人知道云笙将军为何突然离开朝廷,全天下人所知道的唯有一件事,那就是云笙将军的出走对祈邗打击甚大,大到他一走,皇帝就死了。
那麽,云笙将军究竟所去何方又所谓何事?
关於此事,便只有之後的两任帝王,祁烈和祁煜知道。
云笙在与祈邗帝的一夜长谈过後随即离开了皇宫,但并非为了私事,而是为了却曾经欠下祈邗帝的一个承诺。
於是承诺一旦完成,那麽他自然远走高飞了。
而那个承诺,就是为祈邗帝编排一支秘密的护卫,由云笙亲自前往少林挑人,并亲自提点指导。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後,一支由当年“轻云将军”亲自打造的,由十八人组成的护卫被送到了祁煜面前。
其实这十八人一开始所效忠之人本是祁烈帝,可这支护卫年龄尚小,想再多磨炼几年,谁知终於等到时机成熟了,祁烈却忽然抛下了皇位云游江湖去了。於是,这十八人最後被送到了继任新皇的祁煜面前。
这十八人因出自少林,於是上一任方丈明真为他们分别取名为:美音、梵音、天鼓、叹妙、叹美、摩妙、雷音、狮子、妙叹、梵响、人音、佛奴、颂德、广目、妙眼、彻听、彻视 、遍视。
此称出自佛教伽蓝十八护法,明真方丈如此命名,便是希望当今祁朝天子能受佛法庇护。
曾经,明真在见过祁朝年少的天子时,之後便对云笙这样说道:
当今圣上乃洪福齐天之人,可面相却是克亲克子之人,若有人能守护於其避免尘世诸多情恨,天子福寿定得延续。
只可惜明真一番苦心还是付诸东流,祁煜一番坎坷情路自是不用多说,当然,这又是後话了。
此番站在祁煜门外的便是梵音与妙眼。
祁煜走到一旁的贵妃塌,侧身一躺,姿态慵懒而闲散。
“云将军还没有下落麽?”
梵音与妙眼对视一眼,梵音道:“是的,不过广目传来消息,说云将军很有可能在‘落风谷’,人音与雷音已前往‘落风谷’。”
云笙自从将十八护卫送进皇宫後便不再出入皇宫,与皇室再无联系。於十八护卫而言,云笙不仅仅是他们的师父,对他们更有知遇之恩,教养之恩。
少林之大无从去想,若非云笙将军当年选中了他们,或许他们如今也不过是少林寺小小僧人。虽然这次是奉皇帝诏命去寻云笙将军,但能与云笙再见,也是他们十八人这些年来的夙愿。
“落风谷……”祁煜蹙眉,握在软塌扶手的指尖轻轻扣住。他似是一边想著些什麽,一边慢慢说道:“曾听闻,天下有一位不出世的名医隐居於此,他是……”
“江湖两大神医,西宁唐门处有一位白昀之,东静处则是‘落风谷’的云筝。但是云筝行踪不定,未必云笙将军会在那。”
“知道了。”祁煜凝神细想了下,说道:“不管怎麽说,总是先去了罢,以後的事且等以後再说不迟。”
“是。”两人拱手道。
“妙眼……”
“卑职在。”妙眼低头,恭敬道。
“我有几句话,替我送去给风析吧……”祁煜神色淡淡,看不出悲喜,只是那对深邃的眸子越发地剔透了。
“圣上请说。”
祁煜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他俊逸的侧脸被长时间的凝视而印刻成一条缓慢的弧线,他一动不动地看著,最後将视线慢慢转回到那张梨花炕桌。
淡淡的水迹已然干涸,祁煜惨然一笑,眼角处却是盈盈有光。
“陈词两句叹年华,相思十年空牵挂。多少情怀都寄予,忍得叹息自相忘。”
妙眼低低应了一声後,携著旨意转身离去了。
祁煜转过头,看著仍伫立一旁的梵音,脸色沈静语调温和,“你相信世上可有毫无血缘关系之人,长得一模一样?”
梵音想了想,才说道:“世间芒芒,众生芸芸,自然、是有的。只是梵音未曾见过罢了。但未曾见过,并不代表没有。”
祁煜笑了笑,“你说得很对,未曾见过,并不代表没有……可是梵音,为什麽我总觉得,这麽不真实?”
“圣上,人世间最痛想必不过就是一个‘痴’字,若能放下,又何苦计较是真实还是虚幻。爱恨痴颠,不过转眼云烟,放开紧紧握住的手,它只是手中一捧流沙。”
“流沙……”祁煜摊开双手,怔怔看著,只觉喉口一痛,“只是流沙吗?”
梵音在心中隐隐叹息,人活一世最真最执最伤最痛莫过一个“情”字,有人情淡有人情深,有人情动之後仍能放下,有人情动之後终身不忘。痴爱痴恋到头来,终不过是心头一份不甘罢了,若能放下这份不甘,终会明白。
祁煜黯然摇头,平静的神情终於一点点从心底最深处崩坏开来。
“梵音,你不知道,看见他那一刹那,我以为是上天把他送回我身边了。”他望著梵音的眼光温柔而哀伤,“可是,可是我知道,他不是。他不是那个我眷恋的人,他们只是有一张同样的脸,有同样的声音罢了……而这张脸上再也不会有我熟悉的表情,这声音再也不会有我熟悉的语调,我多想他啊,多想他会是他啊,可是他不是、不是……”
再也不会是了。
梵音站在一旁,静静听著。
“我还能怎麽样呢……”祁煜转过了身侧躺在贵妃塌上,就这麽眼睁睁地盯著屋外黑压压的天色,说不出的孤寂。
“谁能够告诉我,我还能怎麽样。我该说我活该吗?活该让他走,让他跟著他离开,明知道离开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不明白当时我怎麽就答应了。”
不明白,当时怎麽就答应他了。
明知道是拖延,明知道是一去无回,明知道放他离开这一次就要再也挽不回来,可是他还是放手了。
晚枫,我还是放手了。
这样你满意了吗?就算再也活不下去,这样、你满意了吗?
那我呢?
在你心里,在你的生命里,我到底又算什麽……
直到现在,我还是能记得清,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样子。晚枫,我一直觉得如果没有你,没有那一天见到你,也许祁煜就已经死了。
祁煜抬起右手,轻轻按在胸口,感受著心在胸腔内一下一下地跳动。
晚枫,如果我说,我愿意用我所有的一切来换回时间换回让我们回到那一天的机会,你相信吗?
我不会让你和他走。
就算是要你死在我的怀里,我也不会让你和他走。
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他才肯为你放弃一切的,晚枫,我也会的。
我也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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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不行!”寒露大喊,“少爷你身受重伤,我不能让你冒险!”
唐纹染只站在牢门处摇头道,“这是最後一次机会了,如果我现在不去,我可能这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就算去了又能如何?曲晚枫真的会和你走吗?他若当真能和你走,又怎麽会进到皇宫,少爷,来日方长啊!”寒露忽然从後扑上去,双手紧紧拦腰抱住他,大声道,“少爷若是有什麽三长两短,两位楼主又当如何?少爷你有没有想过他们?”
唐纹染一震,眼前浮现出两张熟悉的脸。
“少爷想想风楼主,想想弋楼主吧……这个世上有人远比曲晚枫更在意你的啊!”寒露当然明白唐纹染的心情和决心,可是难道就能凭这些而选择放弃其他人的关心吗?
唐纹染眼眶一热,最後却只是别过了头,伸出手,一点一点将扣在自己腰间的手,慢慢扳开。
“我知道,寒露,我知道我自私,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的。”
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这样的。
他回过身轻轻揽过寒露的肩,靠近自己,在他耳畔轻声说道,“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我需要做出选择,寒露,对不起……也许现在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这个选择我不要。”
这个选择我不想要,也不能要。
“这是最後的机会了,就算是错的,我也要把它变成对的,哪怕我会死,哪怕会让师兄们难过,会让你们对我失望,可是它对我来说,却是对的。”
唐纹染缓缓抬起头来,星眸一般的眼睛中,汇聚著坚定和无悔。
“寒露,回去‘倾风楼’吧……”见寒露用悲伤到无以复加的眼神,绝望地看著自己,唐纹染只是轻轻一笑。
寒露久久凝视著他的背影,他紧紧握著剑,终於凄然一笑後,追了上去。
狂风携带著萧杀之音迎面袭来,唐纹染提气一跃避开,转身落地。
“伽蓝十八护卫……”
站在唐纹染十步之外的人闻言不过一笑,将手中的长笛转了一圈,不发一言,贴近唇边,陡然一声长啸划空而起。
唐纹染立刻运起功力抵抗。
音杀……他是人音?就在唐纹染猜测拦截之人的身份,顿时一道杀气逼近身後,唐纹染心一沈,却只是掌心运气,回身与身後之人对了一掌。
“啪”,那人後退一步,唐纹染却是连退三步,还稳不住丹田处血气翻腾。
这时那道萧杀笛音停了一停,只听吹笛人淡淡道,“颂德。”
果然,祁煜将十八护卫都派出来了……唐纹染心下苦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