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里等你。”
听懂他话中已经作下了决定,季景文淡淡道。
“嗯。“
“到了D市给我电话。”
“知道了,季老板。”
单宁吊著嗓子痞里痞气地回了他一句。
D市与C市毗邻,坐大巴走高速大概三四个小时。单宁回去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打车去汽车西站买大巴票。
周末车站的客流量不小,单宁排队买了票,上了大巴。
大巴慢慢驶离市区上了高速,单宁看著窗外越来越偏僻和越来越矮的房屋,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当时凭著一股子怨气和倔强从家里跑出来,他中途的确有後悔过,可是等他意识到自己生出後悔这种情绪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退路。被来D市查看生意的东区老大捡回去,一脚踏入那个半黑不黑的灰色圈子,他早已没有了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在高速上堵了一个小时,当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单宁终於到达了D市的汽车北站。
北站离他家不远,搭公交也就四站路。因为父亲是D大的教授,一家人都住在学校分配的房子里,与D大仅仅隔著一条大马路。
在小区附近找了家宾馆放下行李,单宁在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些水果,慢慢走进小区的大门。站在路灯下看著那栋无比眼熟的公寓楼,他站在原地,心里兀地生出一种恐惧来,迟迟不敢再迈动脚步。
时隔好几年,小区并没有多少变化,不过是多植了几棵樟树和月季,石子路旁的路灯换了新灯罩而已。
有些东西都没变,有些东西,却是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单宁深吸了口气,喉咙几番做出吞咽的动作,平息下胸膛里鼓噪的心跳,握紧了提著水果的那只手,脚步缓慢地朝家门走去。
他家住在一楼,墨绿色的门板紧紧地合著,这个时候,他们应该都在家……
第十五章 父母(三)
“叩叩叩。”
短促而克制的三声敲门声。
“谁啊?”
单宁听见了母亲的说话声和屋内电视机的嘈杂声。
随著门锁的转动,紧合著的大门慢慢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惊愕的脸。
“宁宁?”
她老了,眼角已经开始有了明显的细纹了。
“谁来了?”
“是……是宁宁……”
屋子里片刻的静默。单宁微微低著头,目光不敢再落在母亲脸上,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蜷缩得厉害。
“他回来做什麽!我单平没有这种儿子!!”
父亲暴怒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单宁双手紧握,牙关紧咬。他想起那一天,父亲也是怒吼著没有他这种儿子,手上的晾衣杆不停地抽在他身上,好像他不是他的儿子反而是仇人一般。
“逆子!你给我滚!我单家没有你这种……”
“单平!!”
向来温温柔柔的母亲此时也朝著父亲吼了起来,眼眶泛红。“你又要逼走我儿子是不是!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他是你儿子不是你仇人!!你做什麽要这麽对我儿子!他现在终於回来了你又要逼走他是不是!!”
似乎是没有想到母亲会突然爆发,单宁微微一愣,看著面前苍老了不少的母亲,鼻腔猛地窜上一股酸意。
他的母亲,一如既往还是那般护著他疼著他的。
被单母这麽一吼,屋内顿时陷入一种死寂般地沈默,单宁感受著母亲双手紧紧抓住他胳膊的力道,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
“妈……”
听到这轻微的一声“妈”,单母动了动嘴角,努力想勾起一抹笑来。可也许是情绪太过於动荡,脸上僵得厉害,竟一时无法控制住脸部的肌肉。单母低下头揉了揉泛红的眼睛,声音带著些颤抖。
“臭小子……”
单母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麽,一只茶杯却从屋里飞了出来。
脆弱的瓷杯被如此大的力道狠狠砸在门板上,自然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单宁一时间有些呆滞。
“姓单的!!……”
单母转头看著地上瓷杯的碎片和狼藉的水渍,嘴唇发抖,脸上涨得通红。
母亲还是这样,一生气就血液全往脸上涌。
“妈。”
单宁不知道自己该开口说些什麽,只得安抚著母亲的情绪,右手成掌细细抚摸著母亲的背部给她顺气。
他没有抬头往屋里头看,因为他怕看到父亲脸上暴怒和掺杂著痛惜的表情。站在那里骂他逆子的人那个人,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不是不爱他,正是因为爱他他才会那麽生气,那麽的失望……
“宁宁,等妈妈先解决了这个顽固的老头子……”
“妈。”
单宁静静地打断母亲的话,嗓音压得很低。“我先回宾馆里去了,免得爸爸看著我生气,我明天再来看您好不好。”
单母张了张嘴,脸上的血色慢慢褪了下来。
“臭小子,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单宁弯下腰抱住已经比他矮了许多的母亲,将脸眷恋地埋在母亲的颈子里,如儿时撒娇那般蹭了蹭。
“没有。我向你保证,明天一定会来的。”
单母摸了摸已经比他高出了一个头的儿子,眼睛里含著的泪终於忍不住掉了下来。
“臭小子,不准骗妈妈。”
她那小小的儿子啊,在她的目光之外已经独自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而她这个做母亲的甚至不知道儿子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
“绝对不骗你。”
单宁捏了捏母亲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只差没有对天发誓。“我明天一定来。”
单母吸了吸鼻子,恨恨掐了一把单宁的胳膊。
“臭小子,这麽多年不回来也就算了,连电话也不打一个,你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的吗?你这个狠心的臭小子……”
说著说著,眼睛又忍不住红了起来。
屋里一声震天的关门声,估计是单父不想看见他而进了书房。
“固执的臭老头子。”
单母红著眼睛嘟囔了一句,拉著单宁的手道“咱们不理他,宁宁,你吃饭没有,妈妈给你做,你以前最喜欢吃妈妈做的白椒红烧肉了……”
单宁笑著握住絮絮叨叨的母亲的手,道“妈,估计爸爸现在也不怎麽想看见我,我明天再来吧,等他气消一点……”
“可是……”
单母皱了皱鼻子。“多少也进来喝一杯茶吧。”
单母伸手顺了顺母亲耳边的鬓发,将语气中的涩意掩饰得很好。“我明天再来吧,等爸气消了点,我再来跟他赔罪。”
“跟他赔什麽罪,当初要不是……”
单母突然住了嘴,微微踮起脚尖摸了摸自家儿子的脑袋道“都是那个臭老头的错,咱家宁宁是好孩子,咱们不理他。”
看著变得有些孩子气的母亲,单宁感到内心一阵柔软和温暖。
“我就住在附近的王朝商务酒店,很近的,我保证,明天一定来看您。”
在小区门口拜别了双眼通红依依不舍的母亲,单宁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踩著一街的路灯暖光慢慢走回了宾馆。
进了房间,刚倒在床上单宁便接到了季景文的电话。
“到了?”
“嗯。”
“我看了看时间,想你也应该到了。”
“到了有一会儿了。”
单宁长长的呼了口气,盯著头顶上的天花板,语气有些怅然。
“怎麽了?”
听出了他语气中低落的情绪,季景文问道。“见了伯父伯母了?”
第十六章 父母(四)
“嗯。”
单宁伸出左手,看了看自己的指节,想起了母亲身上的温度,温暖的、温柔的。
“我爸还是老样子,恨不得杀了我。”
电话那头的季景文沈默了下来,对於亲情,他自己也是门外汉,季父季母常年在国外,一家人也说不上多麽亲厚。也许是因为季家人天性比较凉薄,季父早几年便带著妻子去了国外定居,国内的摊子就全部扔给了当时还很年轻的季景文,自个儿乐得逍遥自在却苦了当时忙得手忙脚乱的季景文。
“也许,他只是气你这麽多年不回家而已。”
闻言,单宁握著电话的手一紧,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也许吧。”
如果是他自己的儿子喜欢男人而且还离家出走好几年不归家,估计他也会被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宰了那个混账兔崽子吧。
“坐了这麽久的车,早点休息。”
“嗯。”
单宁直起腰盘坐在床上,揉了揉眉头。“我晚几天回来。”
“知道了。”
挂断电话,单宁解开衣扣进了浴室。
温热的水流划过紧绷的肌肉,单宁仰头呼了口气,闭上眼睛静默著享受温水带来的舒缓和放松。
离家那年,他还只是个不更事的高中娃子。十几岁的年纪,还不知道“同志”这条路有多麽难走,只知道小心翼翼地掩藏著自己的心思,暗暗地喜欢著那个人,同时又惶恐著自己与旁人不同的性向。看著那人笑会觉得开心,看著他伤心自己也会觉得难过,那种纯粹的感情,现在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单纯而美好。
他的初恋对象是当时班上的优等生,戴著深蓝色框架的厚底眼镜,一副呆呆的样子,看上去就觉得很好欺负。
那时,他仗著语文不好的“优势”拖著对方上自己家给自己补习,却没想到在趁著对方睡著偷亲时被端著水果进来的母亲撞了个正著。
那时候母亲的表情他已经想不起来了,记得的,只有父亲抽在他身上的一棍又一棍,和从躯体传到心底的疼痛。他恨,他怨,可他却什麽也做不了,只能死死地咬紧牙关,忍受著父亲的鞭笞和怒喝。
他就那样低著头,不说话,不认错,像一头不知死活的倔驴,在母亲的哭泣声和父亲的怒骂声中默默地握紧自己的双拳。
现在想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离家的勇气是从哪儿来的。
逃出了家门,他一个身无分文的少年又能上哪儿,就那样静静地坐在街头发著呆,直到,遇上那个将他一举带入C市灰色圈子的C市东区老大──戚少威。
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单宁结束自己短暂的回忆,裹上浴巾出了浴室。
说起来,他也有一两年没有见过戚少威了。
穿上内裤钻进被窝里,单宁静静地合上眼。不过,既然现在他已经脱离了那种灰暗的生活,那麽也就没有了再回忆的必要了……
清晨,单宁在一阵敲门声中被惊醒。
磨磨蹭蹭裹上浴袍前去开门,一打开房门,单宁脑子里仅剩的一丁点睡意在看到站在门前的人时被瞬间狠狠震飞。
“妈?你怎麽……”
昨儿个自家儿子裹在外套里没有看清楚,今天单母近距离好好观察了一下儿子浴袍大开之下的“肉体”。嗯,还不错,没有饿成皮包骨,看来日子过得不算苦。
“妈妈给你送早餐来了。”
看著面前被母亲提著晃来晃去装得鼓囊囊的纸提袋,单宁扶了扶额。
“妈,不用这麽麻烦,附近有很多早餐店的。”
单母闻言瞬间板起了脸。“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再说了,那些只有一丁点肉末的肉包子能和你妈我做的早餐相比吗?”
在单母的怒视下,单宁乖乖地闭了嘴,接过母亲手里的纸袋,摆了个“请”的姿势,低眉顺眼道“是是是,老妈您做的早餐最好吃,简直是世上仅有天下一绝。”
单母压了压不住想往上翘的嘴角,杀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