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那头——或许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耕牛。
在这段时间里,楚政一直饶有兴味地观看着吴晋两国这场关于耕牛的事故。同时他派出大批的云台宗僧侣及灵童在楚国各地宣讲佛法,并且大肆修建云台宗庙。
按理说,这样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工作通常会遭到百姓的不满。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宗庙可以朝佛的缘故,当楚政下令修建宗庙的时候,并没有百姓对其表现出不满,甚至更多的百姓对他感恩戴德。
正像云台宗的灵童所说:“能够参与修建寺庙,是你们多世修来的福分,也是你们今生用心修行、广结善缘的结果。你们应当为能够拥有这样一位肯衷心侍奉神灵的君主而感到幸福,因为如果没有他,你们的来生、你们的子女,都将因此而得不到庇护。”
不知道是不是因灵童身份特殊的缘故,他的话很容易便得到了认可。
楚地百姓在对楚政感恩戴德的时候,完全忘记了当初是谁将全国的僧人赶出去的,也忘记了当初是谁下令捣毁一切寺庙,烧掉各派经书,就连庙里供奉的菩萨也没能在那一次幸免于难。
这些好像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楚政检视寺庙修建的时候,因要与灵童同行,所以没有骑马,同灵童一同乘车。
当他看到那些百姓眼中的虔诚时,拽过坐在身边的灵童问道:“你们究竟说了什么?”灵童将那段话重复给楚政听,他听后哈哈大笑:“你们才是这世间最大的骗子!”
灵童微微低下头:“这并不是欺骗,而是事实!能够参与修建庙宇,是多世修行才能够得到的福分。”
“哈哈!好!”楚政抬起灵童的下巴,凝视着他的双眼。“我当初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灵童抿起唇,只睁大双眼盯着楚政,并不回答他的话。
楚政深吸了一口气,捏紧了灵童的下巴:“我说过,我要这世上所有厌恶战争及贫苦而愿意追随我楚政的人,都得到和平和安乐的生活。我要这个乱世成为一个清平世界,这是我所有作为的最终目的!因此一定要一统天下,不能让任何人扰乱我的道路,妨害这个和平世界的到来。正是为了完成这个目标我才会请你们来,你以为我真的相信你的神灵么?”说着,他一把甩开灵童,灵童摔倒在了车内,撞到了座位上。
前面赶车的侍卫听到声响,在帘外喊道:“陛下!”
“没你的事,继续赶车!”楚政弯腰,冷冷地看着灵童。“你给我听清楚了,你可以拿神灵之说欺骗我的臣民,却不可以拿这些无稽之谈来糊弄我。若是再让我听到你同我说这些前世今生的鬼话,我便杀了你!反正你云台宗的灵童并非只你一个,我再去请一个下山也不是什么难事!”
灵童咬紧了嘴唇,眼中的泪水泫然欲泣:“陛下既然不相信我们,又为什么……”
楚政用脚尖抬起灵童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我说了,只是为了统一天下而已。不要对我做出这副样子,你们当年可以成功勾引赵王那个老东西,今天却只能失望了!你这样的长相,还不足以使我动心。”他盯着灵童的脸,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圣洁与肮脏竟然能够同时存在……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是否最圣洁的同时也是最肮脏的呢?”
几乎是在想到的同一时刻,他便立即在心里否定了这句话,最圣洁的怎么可能是最肮脏的呢?他心中最为圣洁的是昭乐,他的昭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肮脏的。昭乐,注定是最干净圣洁的存在。
圣洁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昭乐存在于楚政的心中,而此刻真正的昭乐却静立在红尘的烟火之中。
眼前的火映照在昭乐眼中,他紧紧地抿住双唇,不肯泄露出一丝情绪。
他身后已经是一片恸哭,在侍立于他身后的百官之后,还有自发前来的百姓。他们都在哭泣,或真或假,反正是通通都要洒下几滴泪水才肯作罢。
他右手边有一架马车,那里面坐着华夫人和卫姬。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卫姬,那个只闻名未见面的卫姬。
他记得开始前华夫人曾唤他过去,细细叮嘱他不可流露出过于哀伤的表情。那时候,坐在华夫人身边的卫姬始终在冷眼旁观,她那种审视的目光让昭乐感到很不舒服,那分明是不信任的目光。
僧人们围坐在火堆四周念着经文,人数众多却是整齐至极,想来是没少参加这类活动。
随着木柴的燃烧,香味渐渐发散出来,这是他对于管相的特殊恩典,以香木焚化身体,以彰显其生前如兰芷一般美好的德行。
他一边嗅着空气中的馨香,一边想着管相去世前的场景。师傅临去前曾留给他几句话,管相也一样。
管相是在深夜去世的,他没有来得及前去见管相最后一面。
听说当天夜里,一直病着的管相忽然精神起来,命人送笔墨过来,待管相写完那封奏议后,便倒在了床边,气息奄奄地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请乞求殿下将我尸身焚化,骨灰洒到粮仓之外,让我能永远看到我大齐昌盛!”
管相最后的奏议上写着的话很简单,只有两句……
第一句是: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第二句是:情字祸国,魏慈明不可用!殿下切记!切记!
最后的那两个切记,管相写得尤为用力,倾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昭乐想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管相,又想起多年以来对自己淳淳教导的师傅,无可奈何地瞥了瞥嘴。他想,我又不是僧侣灵童,无法启用鬼神之力,比起已经死了的管相,我也只能用师傅了。
“殿下。”这一次前来超度管相亡灵的正是元孝公子,他走到昭乐与他一同观看火势。
昭乐的目光停留在火堆上:“哥哥,外公这一死,与我亲厚之人便又少了一个了。”
元孝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指尖:“殿下节哀,生死有命,谁也无法阻挡……将亡者安放于内心,将其教诲付诸行动,则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
“哥哥说的是。”昭乐扭过头对元孝淡淡一笑。“是昭乐失行了。”
“殿下伤心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只是在我面前算不得失行。”元孝往昭乐身边靠了靠,声音越来越轻。“楚国李斯已潜入赵王别宫之中,想来不日便会有大事发生。”
昭乐皱起了眉头:“别宫?赵王肯把长安君送出赵宫了么?”
“是,大约是半月前送往别宫的。”
“半月前?”昭乐已经猜到了赵灵宫这样做的原因,可是他不明白这个时候对楚政出手又有什么好处。“战祸方平,赵王到底想做什么?”
元孝道:“不管是我手下的神女,还是弦高方面都没有消息带回。只知道赵王悄悄将长安君送往别宫后,曾多次派人送一些极为奢华的用品往别宫之中,除此之外,则是忙于国事,再无任何动作。”
“他这是在告诉李斯长安君不在宫中了。李斯呢?李斯那边除了潜入别宫,可还有什么动作?”
元孝想了想,道:“这些日子来李斯一直眠花宿柳,并未有何特殊之处,只是前些日子一直跟着他的那条大狗突然不见了。”
“那只狗不见了?大概多久以前的事情?”
“大约十天了。”
听完元孝的话,昭乐叹了口气:“这样算来,楚政大概也该知道这件事了。”
元孝没有再说话,悄悄离开昭乐身边回到了念经的僧群之中。方才他与昭乐两人的交流,在身后百姓以及百姓中混着的奸细看来,只是一个僧人前来征求殿下的意见,简直再平常不过。即便是身后的官员知道这名僧人曾是宫里的元孝公子,却也并未察觉出他们之间的特别之处。
葬礼结束的时候已经濒近日落,昭乐回到宫中后命人唤来了燕于琴等五位同门,将日间元孝告知给他的事情讲给五人听。
伍齐射一如往常的首当其冲:“这个时候如果赵国与楚国开战,对赵国来说并没有任何好处!赵王为何要这样做!”
“他已经养了长安君那么长时间,没有理由现在不想养着他了!”王彩御颇为不理解地摇摇头。“况且他将长安君单独送往别宫岂不是花销更大?”
王彩御的话让其余五人都感到哭笑不得,何九畴笑道:“王师弟说的在理。”
昭乐抬抬手,示意大家不要再笑,转过头问燕于琴道:“燕师兄门客众多,可听到了别的消息?”
“并未收到消息。不知文师弟对此事有何见解?”燕于琴抬头望着文知礼,语调温柔。
文知礼道:“倘若有人予赵国以重利的话,他此刻与楚国开战便并非全无好处了。”
“文师兄是说吴国与赵国结盟了?”
☆、第九章 随雪花一同消逝 (3821字)
渌水宫中,寒梅初绽。在枯枝衰草中尤欣欣向荣的梅花,令昭乐不禁感叹:世人常说,荣枯不可一处存,可是最朴实自然的花草却可以荣枯共存,这究竟是因为神灵的力量已臻化境,还是人的见识太过短浅?
华夫人身边伺候的侍女来到院中:“殿下,夫人请您进去呢。”
昭乐点了点头,跟在侍女身后往屋里去。
华夫人正等在那里,她朝昭乐招招手,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递给他一块糕饼:“快吃吧,这是刚刚做好的,吃完了你就十九岁了。”
当他接过华夫人递过来的糕饼后,心中突然一紧,十九岁,他已十八年没有见过生母。
“殿下?”华夫人见他拿着糕饼发愣,温柔地唤他。
听到华夫人的呼唤,昭乐抬起头,对华夫人绽出了一个颇为稚气的笑:“这糕饼可是母亲亲手做的?只有母亲亲手做给我吃的,才能作数!”
面对他装出来的稚气笑容和情不由衷地撒娇,华夫人感到心疼,伸出手摸摸他的头:“自然是母亲亲手做的,我儿一年一次的大日子母亲怎会偷懒?快吃了吧,一会儿还要去看奏议呢。”
昭乐咬下一块糕饼,哀哀地叹气撒娇:“母亲只会把我往外赶。”
“我儿……”华夫人忽然抱住他的头,凄凄地叫着。“昭乐,我的好孩子……”
被华夫人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昭乐刚咬下的那块糕饼卡在了嗓子眼儿,啊啊的下不去。
见太子殿下被夫人吓得噎着,旁边伺候的宫人侍女们想笑又不敢笑,连忙奉上水。
直喝了几大口才缓和过来,昭乐由于被噎到,憋得眼圈儿都红了,一脸不解地望着华夫人。平日里万人景仰的昭乐太子,现在看起来倒像是个惹人怜爱的孩子。
华夫人本是想到昭乐承担太多心里难过,才会突然抱住他,哪知道会惹发后面这些事端?这会儿也是不尴不尬的,心里明明哀伤,却又忍不住想笑。“殿下可好了些?方才是我鲁莽了。”
昭乐又喝了一大口水:“无碍的。”
守门的宫人跑进来禀告:“殿下,您宫里派人来请您过去,说是楚王送了贺礼来。”
“知道了,下去吧。”遣退宫人后,昭乐向着华夫人行了一礼。“母亲,昭乐告辞了。”
华夫人微微颔首:“殿下既有要事便去吧,稍后我遣人将今早做的糕饼送去。”
“多谢母亲挂心。”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想,这回楚政又会送什么来呢?正日子到的通常都是盒点心,其余的都是过了日子才到,只有一盒点心是快马加鞭赶在正日子送来的,年年如此,没什么新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