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气看起来并不适合的行刑。
路上的积雪已经消融,天空中的太阳不再羞答答地躲于云后,成为了天空中独一无二的主角,绽出灿烂与温暖给它每一个尘世间的观众。
被押往刑场的路上,李斯听到街旁的百姓在抱怨:“这样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却要被敌国的奸细玷污了。”
李斯苦笑,想不出自己究竟做下了什么样的罪过,足以玷污明媚的阳光。
他无法对即将到来的死亡说‘不’,或者说‘明天,今天的天气太好了,不适合死亡’,死亡与刑罚无法推迟。
生命是那么地纠缠不清,不同的生命在相互纠缠,不同的时间也在相互纠缠。无论在做什么,都会导致另一个事件,一件事接着另一件事,这一件事又接上了新的事,然后一直继续下去,没有尽头也不会结束。
赵都城门外,前来拯救李斯的死士正在想尽办法进入赵都。
赵灵宫早就预料到楚国会派人来救李斯,他为此在都城四周布下一围重兵,严防死守,只求将前来营救李斯的人挡在城外。只顾着防人的守卫们没有注意到,一只大狗已摇摇摆摆地从东城门而入。
身后的行刑人推了李斯一把:“跪下!”
李斯被他推得往前错了一步,站定后他展现出了被抓住后从未显示出的强硬,他昂着头:“李斯生为楚人,亡为楚魂!上可跪天地楚王,下可跪楚国百姓,却绝对不跪你们这群赵狗!”
“好一个嘴硬的贼子!”行刑人的助手扯住了李斯的头发,扭过他的脸,扬手便打。
在李斯的脸被助手扭过来的那一刻,行刑人的心中忽然一动,很想擦净这张脸看一看。
他想要看一看这张尖削的、犹带伤痕血污的脸,擦净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很好奇,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才能够有这样一双清澈高傲的眼睛,令这张已经看不出本相的脸上显出万种风采。
行刑人呵斥着自己的助手:“都是要死的人了,你还折腾他干什么!”
助手一愣,指着李斯道:“他是敌国奸细!”
“你忘了我教给你的了么?不管他上刑场之前是谁,只要上了我们的刑场,他就是个死人了。”行刑人低头看了一眼比他略矮半头的李斯,觉得心里越发地难过,连忙又收回目光。“他都是将死之人了,莫要折磨他。你去将断头酒拿来!”
接过助手递过来的断头酒,行刑人走到李斯身边,对他说:“你这身份必定是不能有人来给你送这杯断头酒了,就由我喂你喝下吧。”
李斯微笑着道了谢,伸过头去就着行刑人的手喝下了这杯断头酒。
滴漏声声,已到了行刑的时辰。
行刑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斯被助手拉往重斧旁。
他已是带徒儿的行刑人,除了穷凶极恶的重犯,他已不用再亲自行刑。
眼见助手一面拉扯,一面辱骂地将李斯送往重斧前,行刑人一反平常地快步走过去,从助手手中扯过李斯:“我来!”
☆、第十二章 多年梦,醒来归一眠 (3550字)
时候正好,阳光洒到李斯的脸上,仍旧无法为他灰暗的未来,增添任何光彩。
然而即便如此,李斯的风采在行刑人的眼中也是无法用言语述说的,他仿佛从李斯的眼中,看到了他一生中所见到过的最灿烂的阳光。
作为一个行刑人,他从来不相信有人会为了一双眼睛而折服。
所以当前辈们讲起姜子牙斩苏妲己的故事时,他只是一笑置之,那不过是传说里故事,如何能做准?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被一双眼睛所折服,为一个即将行刑的犯人所折服。
他很想问问李斯:“你是不是苏妲己?”
但脱口而出却是自己的名字,他竟然如此渴望这个将死之人记住他的名字,如鱼渴水。
李斯扬起头,对这个给予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尊重的行刑人微微一笑。
没容他回答是否已经记住行刑人的名字,也没容行刑人再多说什么,重斧便已经落下。
赵都城门外的死士并无法看到里面行刑的场景,只能看到天空中的太阳。这个时候,他们还被挡在外面,陛下交给他们的任务无法完成了……
他们带着强烈恨意抽出手中的刀剑。
在他们于城门外宣泄愤怒的时候,刑场之内,李斯的腰斩之刑已经圆满完成了。
原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苦。
重斧落下的速度很快,在力的作用下,并没有来得及让李斯去感受斧刃的冰冷与锋利,便已经将他斩成两段。上半身还有感觉可以动,而下半身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李斯感到恍惚,他不适应地动着上肢。
虽然早就已经有了上半身在腰斩之后还可以动的心理准备,但当他真的发现手臂还可以动的时候,依然很惊讶。
行刑人站在他旁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忽然间,一直大狗闯进了刑场,这只狗像是疯了一样往里冲,谁也不敢拦它。
李斯听到了那边的动静,扭过头去看着越跑越近的大狗,笑着朝它招招手。
由于疼痛已经醒过来,从他的腰部开始延至全身,李斯难以抑制地在地上滚动起来。这样的情形下,行刑人往前踏了一步,想要伸出援手帮他减缓痛苦,被突然而至的大狗呲着牙吓了回去。
大狗低头去拱李斯,将他的身体翻了过来。
李斯伸手摸摸大狗的头,声音低沉:“只愿来生我做树你为鸟,你再也不必受到我的牵制。只要记得偶尔来树上驻足,让我瞧瞧你就好了……”
大狗听不懂李斯的话,只会用头去蹭李斯的身体,一点一点,终于来到了李斯的腰间。
强烈的鲜血气味引诱着它与生俱来的兽性。
当它来到弥漫着血味的刑场时,也许还能够压制住自己的兽性。但是当它的舌头和鼻子已经真切地碰触到新鲜的血肉时,它再也压抑不住体内蓬勃而起的兽性。它贪婪地舔着李斯腰间的血。
李斯感到刺痛中的麻痒,微微叹了口气,勉力伸出手去摸摸大狗的脖子,无声地告诉它尽情地吃。
大狗咬住他的一块肉扯了下来,囫囵吞下,又张开嘴要咬第二口。
忽然想起了年幼时曾经听师父讲起过的刀螂,听说母刀螂会吃掉公刀螂。自己现在是不是也像一只刀螂呢?被这个陪了他许多年,陪着他度过一个个寂寞的夜晚,陪着他走过一处处险地的狗丈夫吃掉,当时是要好过被赵人收尸。
“给我杀了那畜生!”
李斯听到有人在这样喊着,他闭上了双眼,在心中祈祷大狗快点把他吃掉,不要让他的尸体也落到赵人的手里。
他的狗丈夫还是让他失望了,当它吞掉李斯的胃时,终于被守卫用刀刺死了。
还好,已经吃掉胃了……
这是李斯死前最后的想法,他就这样以残破的身体离开了这个乱世。
他的忠诚,他的梦想,他的渴望,都随着他生命的消逝而成为了永恒的梦,归为一眠。
行刑人在为他收敛尸体的时候,湿了眼眶,他恨恨地踹了大狗很多脚,简直是想要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大狗的身上。他以为是大狗咬死了李斯,完全忘记了,他才是亲手行刑之人。
一切都这样可笑……
李斯临死前遇到了一个为他而心动的人,这个人是个男人,是个行刑人。
行刑人行刑前遇到了一个令他心动的人,这个人是个男人,是个将死人。
李斯的尸体上的温度已经开始降低,行刑人将他裹在草席里,想要拖出去亲手葬了。
“等等!”监刑的官员站到了行刑人的面前。“这贼人的尸体大王要亲自检验!”
行刑人一愣,把手里拖着尸体的麻绳交到了官员身边的侍从手里,他想:这个人到底是敌国奸细,就连死也不得安生……看来当真是不能做出卖大王的事情呀,不然就会落得像他这样一个坏下场!
这样想着,又不免想起那双眼睛,行刑人摇了摇头,想将关于这个犯人的一切抛离脑海,却又不免想到大王会如何处置他的尸体呢?
赵灵宫其实并没有要亲自检查李斯的尸身,他相信赵都中没有人会为了救李斯而作假。
这是王适之提出来的。
李斯的尸体被运到赵宫偏门的时候,魏慈明正在房中念经,手里的佛珠忽然断了,噼里啪啦地散了一地。
赵灵宫在旁边看着,心里一紧,生怕是李斯的鬼魂前来索还了。
魏慈明见他发愣,冷冷地说道:“让开些,别妨着我捡珠子。”
“我来帮你。”赵灵宫弯下腰去握住魏慈明的手,与他一起蹲下来,心中冷笑:哼,什么李斯,你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怕你,死了就更不用怕你了!
王适之翻弄李斯的尸体时,守城门的士兵赶过来禀告他:“王大人,城外的楚人突然发疯,伤了不少咱们的人。”
“让他们把人都撤回来吧。”王适之接过身边人递过来的湿布擦了擦手,对着地上李斯的尸身扬了扬下巴。“他毕竟是我的师兄,将他烧了之后,把骨灰送回去。还有,我听说行刑之时来了只狗是么?”
“不错。”
“狗呢?已经死了么?”
“是。”
王适之叹了口气:“他们倒是人犬情深。你们先把那只狗的尸体收敛起来,等烧了我师兄后,将他的骨灰一齐送给他们。”
说完这些话,王适之便离开了,他一面嗅着手上是否还有血腥味儿,一面想着自己是不是太高估了师兄对楚国的忠诚?
他一直以为师兄会以自己的身体做最后的承载,向楚王透露消息,然而经过检查之后却完全没有任何线索。饶是如此,他也丝毫不敢大意,只有将师兄化作一堆骨灰还给楚国他才安心。
即便思绪再缜密,也始终无法预料到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他并不知道行刑之后,守卫们没有拦住那只狗,让它吃掉了李斯的身体。
为了隐瞒自己的失职,官员告诉王适之,李斯身上的伤痕是由于来的路上碰蹭所导致。
为了增加这句话的可信度,他和侍从们还特意将李斯的身体拿到草席之外,用力地拖了很长一段路,在赵都的某个偏僻小道里,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路。
午后出门晒太阳的妇人看到家门口的血路,吓得一声尖叫,吵醒了午睡的婆婆。
老妇人走出来看了看门口的血路,扬手给了儿媳妇一个大耳刮子:“叫什么叫!快去打盆水冲洗干净!”
儿媳妇去打水了,老妇人盯着路面上的鲜血想:又死人了……
守候在赵都城门外的楚国死士们接过了太傅李斯的骨灰,以及太傅丈夫的尸体。
死士们冷冷地看着手中的骨灰和地上的狗尸,他们听说,这只狗吃了太傅的身体。
拖着狗的尸体走了一段路后,他们停了下来,既然已经离开城门有一段距离,在此刨开狗尸也不算制造事端了。死士们想要将狗身体里,属于太傅大人的肉拿出来,和骨灰放在一起,让他死后得到完整。
一个死士顺着赵国守卫杀死狗时留下的刀口,将手伸了进去,用力抓着两边一扯,便在狗的身体上开了一个大大的洞。他接过刀,开始分割狗的身体,将它所吞下的肉一一取出来。
血肉模糊的肉一块块地被掏出来,忽然间,触手处感到了一份不该属于肉体的坚硬。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纤细竹筒,被蜡密封着,竹筒上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