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来此赠我冬衣之日起,我便已决心用一生偿你之情。”神官笑容灿烂。
南良叹息着把地上的神官扶起来:“你何苦?”
神官说:“这里烧了以后,便在没有什么能够束缚我的族人了,而我又能同你共死,何苦之有?”
第二天清晨,整个赵都所有寺庙一同起火,无一幸免。
百姓传说,是上苍不满于赵才会降下此等惩罚。一时间,人人恐慌。
☆、第十一章 哀民生之多艰 (2153字)
赵都的大火点燃了战争,在天正十二年的夏天,短暂的平静终于被打破。
铁蹄踏处,碧草竞折腰。
昭乐站在廊上,看着廊外小雨,天空因为乌云的缘故,在这个午后,呈现出向晚天空才会有的青灰色调。忽然间,他心里升起一个十分童真的想法,他想冲进雨里,任由雨水击打他的身体。
清凉的小雨冲走了夏日的粘腻,昭乐张开双臂在雨中体会着清凉。
“殿下。”华夫人的口气中带着几分埋怨。“雨水寒凉,若是你受了凉该怎么办?”
昭乐回头笑了:“母亲,我素来用心练武,这小小雨水并不会令我受凉。”
华夫人朝他招手:“那也不要淋雨了,你过来,母亲有话对你说。”
“是。”昭乐穿过雨幕走到廊前,“我身上都是雨水,就在这里听母亲说好了。”
华夫人道:“那就先回寝宫换了衣裳,再到渌水宫来。母亲有要事要同你相商。”
“是。”
回到自己宫里换好衣服后,昭乐匆匆赶去了渌水宫。
这会儿,昭乐穿了一件蓑衣,立于渌水宫门外,门上悬着的那块密夫人亲手写下的‘渌水宫’三字匾额,隔着层层雨幕,看起来有些不大真切。
门口伺候的宫人替他脱下蓑衣,轻声道了句:“夫人已在宫中备好茶等候殿下了。”
昭乐坐下后,华夫人先是让人给他上了一杯热茶和一碟点心,才开口:“殿下先喝杯茶。”
昭乐依言捧起茶杯,啜了一小口热茶,等待着华夫人说下去。
“近日来,边关战祸四起,无论是诸城守将,还是边关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军人为国杀敌实属常理,战死沙场可称荣耀,然谁人无父母、谁人无兄弟?母亲每每想到那些战死沙场的大好男儿与他们的家人,则心有戚戚焉。”华夫人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茶。“是以我想带着卫姬以及宫中女眷,一同到庙中为将士们和边关百姓诵经祈福。一来,令我心中好过一些;二来,也能激励士气,为国家尽我一点绵薄之力。”
昭乐垂着眉眼,并不看华夫人,仿佛一直都只是在认真喝茶,完全没有听到华夫人的话一样。
华夫人见他不开口,也沉得住气,索性端起杯子开始品茶。
“母亲。”在华夫人准备喝第二杯茶的时候,昭乐忽然开口。“你心里是不是在怪我?”
华夫人望着他,笑容温和:“我为何要怪殿下?”
昭乐低下头稍一沉吟,道:“母亲定是在怪我挑起三国之战,令天下苍生不得安宁。”
“哦?”华夫人心里早已猜到边关之战少不了昭乐的操纵,却因身处后宫无法完全探出脉络。此刻昭乐主动提起,正和她心意。“齐赵边关之战,不是由赵国主动出兵而挑起的么?与殿下何干?”
“母亲当真不知?”昭乐挑了挑眉。
华夫人笑道:“比起他人来说,我更愿意殿下亲口讲给我听。”
“好。”昭乐放下手中的杯子,脸上笑容柔和。
每次来到渌水宫中,见到华夫人的时候,他总会觉得十分安心,仿佛一个离开母亲已久的孩子重新回到母体中一样。他甚至觉得,渌水宫中的华夫人才是那个孕育了他生命的女人,华夫人能带给他的温暖,是密夫人给不了的。
这三年来,他独自谋划、独自调遣,无形的压力一重接一重地压到他的肩头,他确实有些疲惫,渴望一个出口。
能够给予他母爱与温暖的华夫人,大概就是最好的倾听者。
“当日我本是想亲自带兵前往晋国,以平定内乱为名,夺下晋国土地。就在我准备发兵之前,母亲主动找到我,她说她有平和的法子来助我夺得晋土,并且会比出兵攻占得到的更多。因为若我是出兵,楚国也必定会出兵。”
“你母亲做的很好……至少,晋国的百姓们并未被夺嫡之乱所扰。”华夫人想起死于晋宫宫殿、死在密夫人面前的两位公子,心中有些难过。
不过是为一个王位,竟是兄弟之间同室操戈,血溅灵堂之上。她无法想象当日密夫人心里会是怎样的缠绵悱恻,她那副孱弱的身躯是否能够支撑的起。她低声道:“你母亲为了你牺牲了太多,你务必要好好孝顺她。”
昭乐点头:“是。”
华夫人命人给昭乐上了一杯新茶:“茶凉了,换一杯热的吧。”
“是。”昭乐侧头看了一眼刚送上来的茶,却没有端起杯子。“至于边关之乱也是在我的计算之中,我于春季派人烧毁赵都所有寺庙,在赵都百姓中撒播流言,以惑乱百姓。赵都城内人心大乱,赵王不会不动怒,他当然不会相信是天降责罚,势必会查到是我在幕后主使。这种时候,即便他同百姓说明是我在背后主使也是无用,民心已动,断难轻易安抚。他盛怒之下,必会出兵攻打我国,他则成不义之师,我国将士士气大涨,正是大好的时机。”
“殿下好算计。日前划给楚国的那几郡是否也在殿下算计之中呢?”
“我早想着这一战要与楚国结盟,准备将晋国这块烫手山芋拱手送他。”昭乐叹了口气。“只是没想到他竟不要晋国的土地,而是要昔日鲁国的章丘、博山,以及吴国的会川、临沛等地。我想他大概是要将我和晋国的联系隔断,以保楚国平安。这点变故于我的计划,倒是无碍。”
楚政不知道他的算计,正在昭乐的计算之中。当华夫人和昭乐相谈的时候,楚政正把织布机和生丝送往姜白所居住的那间偏殿。
☆、第十二章 一片芒心千万绪 (2174字)
华夫人唇角逸出一丝苦笑,她没有想到昭乐会有这样的心思。
“母亲。”昭乐走到华夫人身边,“您心中还是在怪我,是不是?”
华夫人摸摸他的手:“没有。我一直拿你当亲生儿子,对母亲来说,你比元孝更加亲近。这世上,有哪个母亲会怪自己的儿子呢?只是母亲不懂,你既然早已打算将晋国让给楚王,又何必让你母亲这样奔波劳累?”
“若是没有晋国,昭乐该拿什么去送给楚王呢?他拿了我的土地,到了用他的时候则不好推脱。”
“我看楚王不是那样的人,他对我国的援助,大多是不计较得失的。”
听了华夫人的话,昭乐忍不住在心中腹诽,我都给了他了,他还计较什么得失?昭乐笑着答道:“总是给了他东西,心里便踏实些。况且,晋地也只有他能治理的好。母亲毕竟是晋国的公主,我治理晋地手段不可太过强硬。他到底与我不同,在治理晋地的时候,可铁腕铁血,一横到底。”
华夫人笑着拍拍昭乐的手:“母亲相信你做的都是对的。”
“母亲!”昭乐的鼻子有点发酸,他忙用力眨了两下眼睛,生怕眼眶也跟着湿润。
“好孩子,天下事担在你肩上,这余下的事便由母亲来做吧。母亲会带走卫姬,则再没有人渴望在后宫中干政了。”华夫人的眼神还是那样慈爱。“母亲会替你看住她,让她无法干政。”
昭乐惊道:“母亲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卫姬干政吗?我是她姐姐,她心里有什么打算我会不知?”华夫人叹了口气。“她其实也算是个聪明女人,只是被魇住了而已。她的心中没有你的天下,只有管氏天下,却忘了若是元孝在她的相助下,登上王位,必为天下人所不齿。”
雨已经停了,从门外洒进片片阳光,暖融融地罩在昭乐身上、罩在华夫人身上。
赵灵宫一把甩开前线送回来的战报,勃然大怒:“攻了半个月,还没有攻下一个小小嘉陵!”
王适之见他发怒,忙过去安抚:“大王莫急,总会有办法的!”
赵灵宫愣了一下,站起来匆忙离去。王适之望着他的背影,轻笑一声,满是悲苦。
旁边伺候的宫人怯怯道:“赵先生,近来大王总是易怒,您可得多劝几句。”
王适之略有些惊讶地挑挑眉毛:“我何德何能?”
宫人声音很低:“大王并未册立任何夫人姬妾,素来只有先生一人……”
“好了。”
王适之听不下去了,再听下去他只会觉得自己更加可悲。出了殿门尤可听到殿内宫人们的议论:“不就是个娈童?还真当自己是夫人了吗?”
“何止是娈童?这等年纪,若不是大王重情义,怕是早就被丢出去了,竟还自以为是。”
他皱紧眉头不愿去听,比起被大王好好保护起来的师弟来说,他实是既可笑又可悲。
“慈明!慈明!”赵灵宫一进门就开始大声喊着,他急切地想见到魏慈明。
魏慈明从屋里走出来:“这样急着找我,可是又要吃药了?你这药近来吃的太勤。”
他说的,赵灵宫心里也明白,可是他无法克制自己对药物的渴望,他的身体已经离不开那枚小小的药丸。
他想过要克制,但无法忍受瘾头上来时那份从骨头深处透出来的麻痒。
在战场上,什么样的疼,什么样的苦,他都能挨得过,但那说起来轻巧至极的痒,他实在难以忍受。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就像是长出了一条条小虫子,从骨头缝钻到骨头里面,在他的骨头里啃咬蠕动。
赵灵宫背对着魏慈明坐下来,低声道:“慈明,你来给我揉揉肩吧。每次你给我揉肩的时候,我闻着你身上的味道,总能忘记骨头里的痒。”
“好。”魏慈明走上前,将手搭到他的肩头,揉揉捏捏。
动作熟练之极,令站在窗外的王适之,只匆匆一瞥便已心痛难当。
赵灵宫不知道窗外还有一个人,仍自顾自地念叨着:“慈明,我这些日子常想若是战败,便与你和适之一同隐居山野,再不理这些凡尘琐事。若当真有那么一天,你可愿同我和适之一起?”
魏慈明面无表情地答道:“就算我愿意,师兄也未必愿意。大王若有闲心去思索这些事,倒不如多想想朝堂之事,百姓之事。那方是明主所为。”
“叫少君,我说过的。”赵灵宫摸上魏慈明放在他肩头的手。
魏慈明依言叫了一声:“少君。”
“你总是和适之不同,我若是同他说这些话,他势必很高兴。”
魏慈明垂下眼,凝眸看着赵灵宫覆在他手上的那只手。那只手变得苍白,已和原来未服药的时候不同了,曾经的茧子还在那里,有增无减。即便已经离不开魏慈明手中的药,赵灵宫还是始终没有放下他手中的刀剑。
“我只是不愿看到天下开战,你若肯此刻与我一同归隐……”魏慈明停下,嗤笑一声。“想来是不可能了。”
赵灵宫沉默了,他的确做不到。
王适之在窗外抿了抿唇,很想告诉大王,无论何时何地自己都愿意与他在一起。然而,大王从不会将这些话说给他听。
那一日,王适之独立小窗外,魏慈明相偎窗前榻。
时为天正十二年六月十九,当晚魏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