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我当真日后无一人携手白头,好歹也有修齐为我送终。
不过修齐如今才不过刚到我膝盖较高些的地方,与他说什么,他也只会呆呆的歪过头来看你,如此简单柔弱的一个稚童,我却想甚么年老的事,未免有些过早了。
修齐颇爱走路,然而又一定要抓着什么,我早先被他抓着手指不肯松开,弯着腰陪他走了半个多时辰,第二日酸痛的不行,之后便心有余悸的换成了袖角,由他捏在手心里捏揉紧攥。修齐起初似乎并不开心,但还是接受了,没过两天小娃娃就找到了自己的正确位子,紧紧抓着我的袖子,没走两步,便要蹦蹦跳跳起来,有时发了懒,便直接挂在我袖子上,也亏得衣裳料好,才未曾被他扯坏。
蓝玉泉出门采药三日,回来自然是要先休息打理的,他虽脾气极好,然而我想我这身体又不急于一时,又怎好赶在人家精力疲乏时打扰,便择了申时才前去。这时街上已经不剩多少人了,早早有人家点起烛火,染着天际红霞,仿佛连天的火焰一样明亮。
这次总算没有扑空,药庐之中人也不多,我一眼便看见了蓝玉泉坐在门口打理药草。
原先还高高兴兴抓着我袖子的修齐一下子藏到我腿后去了,我有些啼笑皆非,然而倒也理解。蓝玉泉虽然生来一副慈悲心肠,却面如恶鬼,早在刚出江湖时便有了能止夜儿哭啼的名声。人素来爱以貌取人,蓝玉泉数年来游遍天下,纵然名气传的颇大,却也鲜少有人愿意找他治病,他倒也无所谓,心甘情愿的为一些穷苦人家义诊。
“蓝大夫。”我带着修齐上前去,轻轻问候了一句,修齐也从我腿后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蓝玉泉看起来似乎十分喜爱孩童,见修齐如此,不由咧嘴一笑,于是修齐立刻把脸藏回了我身后。
我克制住笑意,歉意道:“修齐不懂事,冒犯蓝大夫了。”蓝玉泉摇了摇头,看起来倒也没有特别沮丧与不高兴,只是收敛了他的笑容,说实话,他不笑时已经十分可怕,笑了之后,却觉得他不笑时简直纯良无比。
“没关系,我习惯了。”蓝玉泉摆了摆手,然后问我,“你来看病吗?有什么状况?还是那个小娃娃有什么状况。”
“都劳烦蓝大夫看看。”我简单说道。
蓝玉泉先为我号了脉,然而这一诊脉,却足足耗去了半个时辰,他神色也愈渐严峻起来,之后才与我道:“恐怕是巫蛊之祸,我实在无能为力,然而你真气顺畅,经脉亦不曾闭塞,也不如其他中蛊者那般内在被啃噬一空……只是这巫蛊始终令人发毛,我对此涉及不深,也不好乱说。”
哦,这蛊虫想来还是个吃素的。
我这般想到,它半分荤腥都沾不得,连带我都吃不上一口肉,自然也不会去啃噬我的内脏血肉。然而,它又是什么时候种下的,是谁种下的,为何种下的,我却半分头绪也没有;但这倒不打紧,江湖上在巫蛊之道上堪称数一数二的人物,我也识得几个,若是那几个朋友的玩笑,倒也没什么;但又哪有朋友会开这样的玩笑呢。
然而若对方心存不良,那想必我还有些利用价值,既然有一丝空隙可抓,倒也不算为难。
这样一番想罢,我也就不再在意了。
“那劳烦蓝大夫为修齐诊治一番。”我看蓝玉泉似乎还为我的病情介怀,便将修齐抱上小椅,一来的确是担心修齐有甚么不好不对之处,二来也是转移蓝玉泉的注意力。不过蓝玉泉此人虽面如恶鬼,然而心肠却的确极好,于这江湖茫茫,似他这般好的人也是不多的,我心中不由记挂他上心,又思及未曾在书中见过蓝玉泉的名字,心中不由宽慰些许,想来蓝玉泉总归是逃过一劫的。
好人应得好报,当是此理。
“这孩子倒是没事。”蓝玉泉见了修齐,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微微笑道,“只是体质虚寒了些……”他这句话话音刚落,忽然眉毛扬起些许,惊疑不定的“咦”了一声,面色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
修齐原先还怕蓝玉泉,现下却不知为何,忽然不怕这恶鬼似得大夫了,只看着他咯咯笑。
“这娃儿……”蓝玉泉打量了我一下,又看了看修齐,面色铁青道,“被人下了毒手。他的膻中穴跟关元穴被人施过针,尾闾穴下手最重,你好在现在来寻我,若是等他四五岁了,暗淤积沉,丹田气破,内气弥散,恐怕失了神智事小,丢了性命事大。”
我脸色登时大变,这三处穴道皆是要害,怎会有人对个三岁不满的娃娃下这样的狠手。
丹田气破无疑废了丹田,即便一生不学武功,身体也要较常人差上许多;内气弥散易迷失心智,容易大喜大怒,之后便会开始心慌意乱,最后神志不清、疯疯癫癫……
“你怎么半分不晓得的模样。”蓝玉泉问道。
我叹了口气,便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明白,蓝玉泉听了,神色也渐渐缓和下来,对我笑了笑道:“你倒是个善心人,这娃娃福薄命不薄,命不薄就好,福气总能慢慢来。”他笑起来实在可怕,然而我却觉得他这丑恶容颜下有说不出的温柔慈悲来,便也不觉如何可怖。
“呀,痛痛。”修齐忽然叫道,我抬头一看,蓝玉泉按住他幼嫩脖颈上一处肌肤,铺开一卷针具,只见得银光闪闪,已经施了四五针,修齐又叫道,“热热。”
蓝玉泉舒了口气道:“知晓疼痛冷热还好,最怕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之后倒也没什么,我于医理上虽略有了解,却并不是十分精通,只听着修齐喊来喊去,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有时候他难受的厉害,却又想不出怎么叫喊来,便连“苦苦”,“不喜欢”都全喊出来了。
蓝玉泉仔仔细细施了两个时辰的针,满头大汗,紧紧抿着唇,极为辛苦。本来这般棘手的病情就难,更何况病患还是个孩子,他自然更要万分小心,我见他如此谨慎仔细,不由觉得眼眶酸涩,感动万分。
所谓医者父母心,不过如此。
施针完没多久,修齐便睡着了,蓝玉泉收了针具,将修齐抱到里间一张木榻上休息,又生了火盆。现在天气不算太冷,生了火盆,整个房间便有些炙烤起来,我站在帘门边尚且有些受不住,更何况榻上的修齐,只见他在睡梦里挣扎个不停,豆大的汗珠不停的流下来,却因为被蓝玉泉裹了个严实而挣不开,便小声小声的哭了起来,但还是没醒过来。
蓝玉泉面无表情的等了会,伸手往被褥里头一摸,忽然道:“好了,你去柜子里头取套新被褥来换了吧。”我便到柜子里头拿了新被褥出来,只见他熄了火盆后又拿了条小毯子来裹住修齐,再看榻上的被褥,已经潮乎乎的了,还有些脏污,想来是淤毒排出。
“小茹,白术、诃子、肉豆蔻、炮姜半钱,当归、木香、甘草、炒陈皮各一钱,按桃花汤的法子煮四碗来,要快。”蓝玉泉高声一喊,只听见外头一声应答,然后他抱起修齐后又对我道,“厨房里头的一个黄铜锅子烧得热水,你打一盆热水来。”
我急忙应了,到厨房里头看见个高高的黄铜锅子,四下一看,有个空着的木盆,便舀了一盆热水到屋里头去。蓝玉泉帮着修齐先用热水擦去了一身汗,之后正赶上煮好的药汤,便又吩咐道:“小茹,你再去换盆热水来……你,把这碗给这孩子灌下去。”
修齐换了手,蓝玉泉一掀帘子走开了。我看修齐睡得不稳,却一直在睡,便也不愿意叫醒他,只是小心翼翼的让他喝了半碗,好在没呛着。蓝玉泉没过多久又来了,端出个小浴桶来,里头装着新打的热水,将剩下的大碗药汤全扣进了水里,见我手里剩下半碗,便拿了去全泼在院子里。
“把孩子放桶里吧,泡三刻钟。”
蓝玉泉挽了挽袖子,有些憔悴的往外头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大夫。
、懒懒家的蓝蓝
约莫是上天庇佑,这几日“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偶有几个病人也并不严重,倒让蓝玉泉腾出不少功夫来细心为修齐调养身体。
他虽医者仁心,我却不能不承他这个情,心中便暗暗记下,只道他若哪一日有难处,即便天涯海角,竭尽所能也要帮他一帮;自然,若他这一生安康喜乐,无忧无难,那当然更好。
蓝玉泉因着修齐在春宁府又多耽搁了三四日,与我说了他之后数月的行程,又与我承诺修齐若出了任何差错,尽可寻他去。我思考一二,打算折返回山去了,这世间虽繁华热闹,却并非我所爱的清冷幽静;恰如牡丹再艳,可我偏爱空谷幽兰,非是牡丹不好,不过情之所终,不在于此罢了。
之后我也将住址写给了蓝玉泉,委婉提道他要是有什么麻烦事,可书信一封传来给我,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辞。
蓝玉泉接了我的纸,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忽然笑道:“原来是无垢先生。”他虽面如恶鬼,笑起来令人胆寒心惊,有说不出的可怕,然而语气和缓平静,又令人如沐春风,“难得让无垢先生承情,我若有什么难处,少不得飞断几只鸽子的翅膀。”
这句话自然是玩笑,我便也从善如流回道:“如蓝大夫这般妙手,想来鸽子们便是断了翅膀,不出三日也都能再带些难处来叫我苦恼了。”
蓝玉泉朗声大笑了起来,似乎又怕吓着我,便偏过头去;我心中微微一叹,却不由也一同与他笑了起来。
在里间泡药浴的修齐似乎听见了响动,双手拍出水声来,软软的叫唤着:“懒懒!热热!没没!”他的尾音尖锐的像是笑音,等我们俩一同进去的时候,他的确坐在小木盆里咯咯笑着,似乎找到了新的游戏,把地上泼的都是药汁。
“懒懒,不是勤勤。”蓝玉泉环抱着胸口说,挑着眉毛,似笑非笑的打趣着,“每次打理你个小麻烦都耗尽我所有的精力了,还敢叫我懒懒?”他把脸凑过去看着修齐,小娃娃吐了个泡泡,笑得像是喘不来气,软嫩白皙的小手掌“啪”一样搭在蓝玉泉的手上。
“懒懒!懒懒!”修齐尖叫着,在药浴里扭来扭去,抓住了蓝玉泉的袖子,看起来高兴的不得了。
我憋着笑,手一放,人就到帘子外头去了。
哎,这种事,还是叫大夫操操心,我一个外行实在不便多插手……噗。
……
等蓝玉泉把修齐打理完毕抱出来的时候,我镇定自若的只当没看见蓝玉泉抱怨的神色,不动声色的转了转话题:“修齐真是很喜欢蓝大夫。”
蓝玉泉不自觉的笑了起来,却矢口否认道:“恐怕这孩子是没心没肺,还不知什么美丑,哪有人会喜欢我的。”他说到这句话,似乎神色有些黯然起来,轻轻揉了揉修齐的头发,将他递到我怀中,又微微笑道,“没心没肺也好,心宽体胖,做个快活的小胖子,总归是比别人快活的。”
然而他这时的笑容,比之之前,却勉强太多了。
“也许正因修齐不知美丑,才不会为外貌所蒙蔽。蓝大夫救人无数,怎会堪不破皮相声色。”我理了理修齐的衣裳,他的脸蛋圆润了些,但下巴还有些尖,嘴微微嘟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微微眯着,小扇子似得睫毛眨巴眨巴,似是困得不行,头点了一下又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