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雪城默然点头,他早知道这一天会来临,从没有杀掉朱靖那天起,便已准备承受这种苦果。他定了定神,感觉自己所躺的床帐换了,空间的气流也不太一样。这不是朱靖的寝室。
他终于开口,声音黯哑而不可辩。「这是哪里?」
「这是后庄的别院,最近府里的客人多,王爷怕惊扰您,伤了身子,所以将您移至别院静养,究竟清静一些。」
侯雪城在她的服侍下半坐起身,「我没事,让他好好招呼客人。」只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已吃力的喘息不已。
惜惜服侍他喝了药,他已倦极,但仍苦苦支撑,两婢都知道他在等谁,惜惜心酸,柔声道:「公子睡一会吧?」
侯雪城轻轻咳嗽,「你去将我那本札记拿过来,顺便将笔砚一齐拿来。」
「公子,你不能再写了,这样耗费心力,您的身子会……。」
「去拿来。」侯雪城的声音暗哑,几不可闻。
两婢无法,惜惜只好替他拿来,替他捧好书,怜怜则捧好笔墨。
侯雪城拿着笔沉吟着,他双目已经不能视物,手腕也僵硬,只能凭着尚存的触觉辨识纸张的方位。吃力的移动手腕书写。要以最精简的字句将本身所有武功记录在札记上是颇困难的,他慢慢将一个章节写完,脸上已经毫无血色。
怜怜急了,「爷,您休息一下吧,累坏了怎么得了?」
侯雪城放下笔。这本札记,是他半生来武功的结晶,他已经无法再替朱靖做任何事情,瘫痪形同废人。等自己死去以后,能留给朱靖,对朱靖有用处的,也许只有这个了吧?他冷冷的道:「什么时辰了?」
「回公子,酉时了。」
侯雪城点点头。他虽不语,但两婢心知他正等着朱靖。但那人今日是不会来的。惜惜在心中呐喊,今天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公子您是盼他不来的。
男人都是如此负心薄幸吗?明明爱的是一个人,却可以违背良心去娶另外一个,王爷怎么对得起为他散尽功力的侯公子?
侯雪城却彷佛心情很好,他一向寡言笑,但今天却破例对她们微笑,「外头好热闹,鞭炮和锣鼓声连后庄的这里都听的到。」
惜惜小心翼翼的问:「公子觉得吵?让婢子去将窗户阖上。」
「不用,若我不是病着,也想去凑热闹呢。」
惜惜黯然,不明白侯雪城说这句话,是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这时,门外轻轻响起敲门的声音,惜惜在他的示意之下推开门,门外是黄封。
他穿着一身簇新的武官服色,一走进就问怜怜,「公子好些没有?」
两婢敛衽行礼,怜怜道:「公子他……。」
「我要家里寄了一只百年参来,你熬了让公子喝下去。」
「公子他已经……。」
「黄封。」
黄封听到由床帐内传来的呼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惜惜将床帐挽起,露出侯雪城苍白秀色的脸。
「师……师叔祖……,您醒了……。」他激动的语不成声。「您昏迷了那么许多天,叫大家担足了心。师父如果知道了……。」他急忙回身,「我去禀明太君,求太君撤了这婚事。」
侯雪城冷冷阻止他。「不用,大家现在一定正忙着,明日再说吧。」
「怎可等到明日?你难道不在乎?王爷他…」
侯雪城截口,淡淡的道:「你怎么在此处,今日客人多,你不负责守护主人吗?」
怜怜和惜惜露出焦急的脸色,不想让侯雪城伤怀,频频和黄封挥手使眼色。
黄封没有看见,侯雪城却凭着空气的流动而感觉到了。「你们干什么?你们照料我这许多天,一定也累了,去休息吧。」
怜怜与惜惜相视一眼,「婢子不累。」
「我有话问黄封,你们下去。」
「但……。」怜怜还待再说,见侯雪城脸色不豫,只得同惜惜退了下去。
侯雪城等两人走后,淡然开口,「外头真吵。」
「师叔祖,这场婚事,徒孙是极不赞成,但是您要体谅王爷,他也是无可奈何。我只是不能了解,即使非娶韩家小姐不可,也不必在你病重昏迷时让她进门,这对师叔祖太不尊重了。难道师父他一点都不担心您吗?在这时候还有心情成亲?」他几乎是自言自语的说着。
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失礼,于是连忙补救。「师父他……,您昏迷的这些天,师父日日衣不解带的守在您身边,师叔祖,您千万要谅解师父。」
侯雪城淡淡的道:「我没有什么好谅解的,他成了亲,这是喜事,我只有替他高兴。」
黄封后悔得恨不得摘下自己的头,他满身大汗,「哎,我不会说话,师叔祖……。」
侯雪城不明白自己现在那样沉淀的感觉是什么,应该觉得无所谓的,但是为何,竟有种闷痛的炽灼感?「你出去吧,我累了。」
黄封还想再说什么,但是看侯雪城已经疲倦得闭上眼睛,只得静静守着。
过了半个时辰,侯雪城的病势突然恶化,他发着高烧,并且不住呕血,怜怜和惜惜都吓坏了,黄封更是懊恼万分。
「师父还在路途迎亲,我去找师父来。」
「不行的,太君吩咐过,今晚万万不能打搅王爷。」
「不管了!」黄封叫道,回身正要走,衣角却被侯雪城拉住。
虽然发着高烧,但是他的意识依然是清醒的,「别……别打扰他……。」
「师叔祖,难道你不想见到师父?」
侯雪城摇头。
黄封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只得废然长叹。
侯雪城闭上眼睛。那一年,他们相遇在雪季,他十岁,朱靖十四岁。大他四岁的少年首先露出了微笑,「小师叔。」
他自小练得是大静神功,斩绝一切七情六欲,辈分又极高,除了师父,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戒慎恐惧,不敢稍做调笑,但这个少年却完全不在乎他没有感情的眼,在他面前爽朗的笑,逗到他哭笑不得。
但他是不能有感情的,所以他独自居住到山顶去,将自己与他隔绝,不看他,不想他,日夜钻研武功,研习枪法。
他喜欢那样寂寞且清静的日子,那是他过惯了的,朱靖的出现扰乱了这一切,但一切会回复的。
直到侯雪城接到朱靖中伏的消息,那一日,他带着双卫飞奔下山,就已经料到会有这一日。
和朱靖在一起的日子,看着他,念着他,对他笑,动情爱着他。
侯雪城从一开始就明白,杀不了朱靖,就等于杀了自己。
可是,这样的爱着朱靖,每日充满了快乐与痛苦的日子,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以前的生活平静无波,即使师父死的那日,他也不懂得哀伤。
朱靖教会了他知道,什么是感情,如何爱人及被爱,以及身为人的喜悦。
是的,以前的他不能称为人,只是一个会动、会说话的物品,待别人像待一张几、一只杯般,即使对自己,也没有丝毫怜惜过。
但是朱靖是那么的怜惜他、宝爱他,他的爱像永不枯竭的泉水般,不断拥出,滋润了他枯竭的心。
其实,朱靖对他如何,他不是没有感觉。但是即使朱靖不在乎他,不对他好,他也不在意。
对侯雪城而言,他的人生,从不怕跌跤,不怕付出,不怕有损伤,不怕亏损。因为所亏损的,都是经验的累积,他都不觉得损失。即使伤心和痛苦,也是属于自己的。
感情,一向由侯雪城自己决定方向。他曾后悔付出,未曾后悔爱过,从不觉得爱错了人,因为那是他选择的,他就承担这样的选择。
但是,为什么自己的爱会伤害朱靖呢?朱靖为何总是那么痛苦?是因为自己命中就注定不能爱人与被爱的吗?
啊,他在想什么,今天是朱靖大喜的日子,和那个带霉的韩晚楼。她将得到朱靖的爱惜,与他共度一生,那原本只属于他的爱,朱靖将会奉献给她。
他该替他高兴的,这样,即使他死了,朱靖也不会太孤单,会有别人爱他。这是一件好事。
但是,为什么他觉得这么寂寞?
「很痛吗?侯公子。」一只满枯瘦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侯雪城睁开眼睛,「太君。」
「侯公子……城儿,那个孩子对不起你。」太君老泪纵横,
「你怪我吧。你为了靖儿牺牲了一切,却…阿靖是为了救你,我却是……为了老王爷这脉的血缘。轩儿的爹,靖儿的大哥,并不是老王爷亲生的,而是当年下属的遗孤,老王爷当自己的亲生孩儿抚养长大。虽然我疼轩儿,但真正老王爷的血脉,总不能断绝在靖儿这一代啊。」
侯雪城根本不懂,什么血脉,什么传承。这些根本对他都没意义。但是对其他人似乎很重要吧。这也无妨了。若自己今日仍是以前的侯雪城,他不会将朱靖让给他人。不过即将离开的是自己,若不带朱靖走,让韩晚楼陪他过一生,也许是最好的方式吧。
侯雪城觉得这个老太婆很有趣,她算是这个世俗间礼教和规条的典范吧?她在意的事情,永远是自己毫无感觉的事情。问题显然是出在自己身上了。侯雪城自嘲的摇摇头。这一动,便岔了气,又是一大口血喷出来。
「太医,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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