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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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会-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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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堂堂正正,透着年轻时的清秀,而右眼狠毒,是文人雅士和江湖人物的混杂气质。可能少年时受过严格的射击训练,这只不协调的右眼,是长期瞄准的结果。

夏东来:“照相馆给义和团烧了,婚约没了,但这照片,能证明你俩嫁过人吧?”李尊吾看向仇家姐妹,她俩略带笑意,死者般安详。

照片上的男人是冰窖胡同照相馆老板?一个本领很大的人,与洋人洋货沾上,总会成为本领很大的人。

李尊吾:“东来,你是给人帮忙?”

夏东来:“不是帮忙,是接我家主母回去。我做了冰窖胡同照相馆的管事,庚子之乱,夫人公子皆死。”向仇小寒作揖一拜,“您有福气,老爷升您做正房夫人。”

李尊吾哼了声:“你管一个照相的叫老爷?”

除了堂子里男人皆称老爷,外面的世界,能称老爷的不是有官位就是有功名,功名是通过科举考试获得,无官位功名,也需是富甲一方的大家族长者。

夏东来一脸正色:“李先生,我跟了你十年,有识人的眼力。这位照相的是盖世人物,才学魄力皆在朝廷大臣之上。此生,我决定追随他。”

竟有些嫉妒,李尊吾冷笑:“真敢说,你见过朝廷大臣么?”

夏东来:“没见过,但大清国糟烂成这个样子,早知他们的斤两。”

被夺了气势,此刻比武,胜的会是他——李尊吾心下一寒,看着夏东来以朝廷大臣的气度向两女作礼:“两位夫人,请收拾衣物,我们走。”

拦不住,她俩本是别人的女人。仇小寒扫来一眼,如躲暗器,李尊吾闪头避开。

14 剑为世宝 琴为天音

“一滴水,

从大海出,又回到大海,

因为恶劣的人不理解。

我的,只是我的。”

堂子茶室有供客人等待时看的报纸,这是《万国公报》上登的一首葡萄牙诗人作品,许多京城人认为,欧洲只有法兰西和英格兰,“葡萄牙、西班牙”是英国为向清廷索要赔款,虚构出来的国家,正像大清军队里贪污,会虚报士兵数量。

仇家姐妹走了两个时辰,李尊吾还坐在茶室,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呼吸。他不敢动,按照《憨山老人梦游集》上的理论,悲魔更深一层,是“举悲成狂”,会自称佛祖,上街传道——不愿那样,宁可寂如死灰。

本家来到茶室,眼光柔弱之极:“李先生,大名之下,必难久居。义和团的大仙爷躲在堂子里——知道这消息的人越来越多,您还能待多久?”

女人,为何上了年纪,便越来越近乎商人?李尊吾做出杀人的眼神。眼中无力,这双眼睛骗不过高手,但骗一个女人,还是够的。

本家慌了:“我不是那意思,有崔大总管年底结账,想住多久都可以。我是为了您,怕上门找的人越来越多,您心烦。”

李尊吾怔怔看她,她再补一句:“我是心疼您啊!咱俩是一个岁数的人,我当您是个老哥哥,您当我是个老妹妹!”

说得李尊吾险些哭了,泪是憋住了,但喉咙里一声哽咽。此声微如蚊鸣,本家还是捕捉到了,手抚上李尊吾肩膀:“老爷们心里烦,找女人没用,得找朋友。找朋友聊聊,什么都痛快了。”

李尊吾离开堂子时,拎着两个包袱,用品衣物都在里面。本家站在大门口挥手相送,情真意切。

她成功地赶走了他。看着她,他想:这是个好女人。找女人,还是要找跟自己一个年龄段的啊!

东直门木材场旁,有一座小庙,庙门口有一片百米空场,平整如镜。土质松柔,适于跺脚发力,清晨傍晚,总有二三十青年来打拳。

这是崔希贵的暂住处,海公公旧居。

李尊吾找来时,崔希贵差点没认出他。相貌未变,但上次分手,还是个磨难中的豪杰,这次相见,气概全无,已同凡人。

崔希贵正在吃夜宵。这辈子的手艺是伺候人,伺候,首先是牺牲睡眠,主子半夜醒了,你得候在床前。每日就是打几个盹,长则一袋烟,短则十来秒,几乎躺不到床上。

几十年宫中值班,迷上了吃夜宵。夜宵,是他的睡眠。

胃部的一次舒服蠕动,等于躺着美美睡上一觉,所有疲劳都置换了。此刻,夜宵刚好。一锅汤,肉香勾人。

崔希贵一身冷冷贵气,如在大庙朝堂,全无友谊的痕迹。如果你改变了,你的朋友也会改变。李尊吾隐藏遗憾,坐下,握住酒杯。或许,酒可以将一切改观。

崔希贵没有为他斟酒,一副体恤民情的好官模样:“看你不开心,你我是朋友,有什么话对我讲?”

李尊吾遗憾到极点,唉,人在京城,为何皆成官腔?或许不该来,自程华安死后,世上本无朋友。

才看仔细,桌上是两副碗筷,他本有别的客人。扣在酒杯边沿的手指松开,李尊吾知趣站起:“时不凑巧,我改日再来。”

回应是沉稳的一声“嗯”,如对下属。

李尊吾心口至鼻腔一道酸——不料自己如此脆弱,经不住轻视了。成名二十载,久未遭人轻视。未成名时,有人出言不逊,会立刻拔刀……

李尊吾走向门,开门的瞬间,闪过自杀的冲动。自杀的心理并不复杂,只是自卑到了极点。

暗叹口气,抬头迈步,却见门外候着一人,持根齐胸高的木杖。应是今晚崔希贵的客人,正要进屋,却被自己堵了门。我这一口气叹了多久?真成了无用之人,一举一动皆讨人嫌。

李尊吾出门,那人反而退一步,木杖夹于腋下,拱手行礼:“大仙爷。”李尊吾定住,两眼一寒。这个自感耻辱的义和团旧名号,逼出了他最后的杀气。

来人瞳孔浅蓝,连鬓黄须,肤白似洋人。感受到李尊吾的敌意,来人再次拱手:“尊吾大哥。我长成这样子,不好忘了吧?”

李尊吾一阵恍惚:“在老程家见过?”

来人:“是啦,我是王午。”

关刀王午。关刀,不是实战刀,是卖艺之刀。江湖艺人按照京剧舞台上关羽拿的青龙偃月刀刀形,铸成五十斤至一百斤的铁器,耍力气卖好。

北方用刀的四大家,是“李王沙马”,李尊吾居第一,沙是皇家禁卫军虎机营教头,马是武卫后军统领董福祥的贴身侍卫,因身在高层,不现民间,只传其名。

王午凭一把卖艺之刀排在第二,因为私下比武屡胜名门高手,盛传他得高人点化,关刀之外另有秘法。

十年前,程华安一时兴起,撮合第一刀和第二刀见面,但李尊吾和王午不像程华安,是爱友善谈之人,见面后都很持重。在程华安家吃的这顿饭,虽不是不欢而散,也无聊得很。

李尊吾说王午相貌似洋人,王午干笑两声——这是他俩仅有的对话,程华安为避免冷场,一直在说城里新闻,谁也没谈刀。

现今,两人都是年过五旬的老人了。

王午揉揉杖头,咧嘴一笑,齐整白净的一口好牙:“李大哥,你这是要走么?”扭头朝屋里喊,“崔总管,怎么能让李大哥走呢?他在,我们四大刀就凑齐了!”伸手握住李尊吾手腕。

李尊吾竟有颤音:“沙、马也要来么?”王午持杖拨门,将李尊吾拽进屋去。

肉香更醇,李尊吾感到自己的胃像一条鱼被钓上桌面。想不到四大刀凑齐,是在自己最弱的时候。羞愧近死,只想喝碗汤。

李尊吾:“锅里煮的什么?”

崔希贵不答,盛一碗给王午,便将锅盖扣上,无意再盛。李尊吾愣住:“没有我的?”崔希贵神色庄重,点了下头。

半晌,李尊吾:“为什么?”

崔希贵:“你没有资格。”

如一个被欺负的小孩,李尊吾很想跑出屋,在黑暗里痛哭。但他没有动,只要一动,就会真的哭出来。模糊的一点自尊意识,让他坐住了。

武功,练的就是对身体的控制力。他曾让这个身体奔跑两夜而无倦怠,让这个身体闪过飞刀,如密林穿行的燕子。而今,对这个身体的控制力,如一个未满月的婴儿。甚至有大小便失禁的危险——那可太丢人了。

泪花泛出,好在没有哭腔,李尊吾喃喃道:“沙、马真要来么?”

王午眼中有着明显的同情:“李大哥,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崔总管跟我说,我还不信。要知道,你是一个我怕了十年的人。老程家见面后,我大片大片地掉头发,吃了半年药才好。”

李尊吾只是念叨:“沙、马真要来?”

王午眼光弱了,伏身喝一口汤,道:“沙、马已经在了。”自腰襟里摘出一物,安在木杖上。

是个尺长的刀头。刀头与长柄分开携带,即用即拼,是自宋朝开始,流传一千年的做法。刀头藏在衣里,裹刀的是块鹿皮,散发着汗味,略刺鼻。王午扔了它,抱歉地说:“在身上久了。”

鹿皮躺在墙角,如一个被砍去脑袋的犯人。

王午轻弹刀刃,一声亮音,铁质颇佳。崔希贵望刀,眼神惆怅:“沙叫沙丁,马叫马俊,我是在他俩死后,才知其全名。他俩被此刀斩杀。”

李尊吾眼中有了一丝高手的锐利。

崔希贵:“王午,要我说下去么?”

王午:“为何不说?这是我一生的大胜,不能说给世人,说给李大哥总可以吧。”崔希贵转向李尊吾,眼中起了层薄雾,如瞳孔变浅的老人:“听了,要忘掉,可以做到么?做不到,便杀你。”

李尊吾一脸木讷。

崔希贵:“王午,你知我知,就好了。他已不是旧日李尊吾,说给他,也听不懂……还要说么?”

王午点头。

崔希贵苦笑:“李尊吾,王午还当你是个豪杰,为这份看重,你得早点好起来呀。听好了……说来话长。”

一九○○年,义和团烧教堂攻使馆,引来八国联军入侵京津之祸。义和团爆发,不是源自传教士庇护教民为非作歹,那只是诱因,根源在一八九八年的戊戌变法。

变法一百天后,慈禧杀了辅佐光绪变法的六名臣子,将光绪主持、慈禧监督的统治方式,改为光绪、慈禧联合主持。

六臣被杀,与变法无关,是政变之罪。他们密谋发动兵变囚禁慈禧,夺取实权。夺权不是为自己,为一个早早被变法核心圈子抛弃的人。此人叫康难赫。

崔希贵:“传教士心恶,无人信教,便让混混得了好处,吸收他们入教以打开局面。康难赫心恶,没有让士林信服的才学,便用空头理想争取青年,给自己造势。利用混混、利用青年,世风必大坏。”

康难赫凭着在青年中的大名,获得光绪召见。崔希贵眼中有着淡淡欣慰:“或许不及洞察此人险恶,但皇上天性高贵,对此人气质,本能反感,一见之后再不召见。”

变法,首先是权力格局的变动。变法之初,执掌军机处大印的翁叔平、洋务派领袖李鸿章,一个被罢官,一个由中央大员贬做地方官,朝廷中枢需要一个重量级人物补充。

此人是湖广总督张之洞。

清朝内阁只是例行日常事务机构,军政大事的最高机构在军机处。军机处设军机大臣和章京,章京协助大臣。光绪让谭状非、杨锐等四位维新派人士做章京,掌握军机处实权,等于用秘书架空了部长。

四章京多是张之洞系统,谭状非是老部下之子,杨锐是得意门生。以四章京改变权力格局,是变法的第一阶段,以张之洞入京主事,稳定局面,是变法第二阶段。在这个朝野皆明的步骤里,没有康难赫什么事。

但权力之外还有舆论,这是清朝政事的新情况,太后皇上对此都没有认识,在这个问题上屡屡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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