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方壶眼神空洞,点了下头。李尊吾话锋一转:“形意拳硬打硬进,八卦掌拐弯抹角,所以形意用剑、八卦用刀。东来,我没传你形意剑,但也没糊弄你。你会的,是程大爷的八卦刀。”
夏东来体腔一声闷音,如水桶跌进深井,随即捧着铡刀,向沈方壶剑上的血痕长鞠一躬。
姐姐拉着妹妹退至西墙。
夏东来退至门前。李尊吾前挪一寸,沈方壶后撤一寸,两肩颤动加剧,黑袍下摆噼啪作响。
李尊吾再进一寸,沈方壶再撤一寸。两人保持距离,极缓地向东墙而去。东墙有梳妆台,年头已久,红漆退化成棕黑色,镜面如熬夜人的眼,满是血丝样污斑。
一念三千。佛教天台宗理论,佛的一念之间,映现三千大千世界所有变化,人的一念也如此,只是人不自知。
寸进中,李尊吾一念映现他与程华安的初见。程华安在京城开一家剪刀铺子,每日早起踢半个时辰毽子。毽子以布包两片铜钱为陀,上缚三根鸡毛,连踢使之不落。
京城人在冬季踢毽子,活两腿气血,有“杨柳死,踢毽子”的民谚。十五年前,李尊吾和沈方壶寻到京城,正赶上一个雪天,在剪刀铺门口,见到了踢毽子的程华安。
毽子在明清两代发展出一百多种花样,程华安只是最简单的内拐踢,一足连踢十下,换另一足踢十下。踢毽子动脚,身形不动分毫,泥塑般固定。每下毽子飞起的位置,亦固定。
沈方壶对李尊吾说:“眼晕。”打消比武之念。
沈方壶原想拿程华安成名。武人总要拿另一个武人成名,如小鱼吃小虾、大鱼吃小鱼。
李尊吾的成名,是毁了一位成名二十年的人物,那人用旧棉被裹着,抬回家躺了两个月后逝世。被面上绣着深蓝色桃花纹样,针脚细密,日后无端想起,竟不寒而栗。
习武人的归宿便是一条旧棉被,人生的最后味道,是老棉花的霉味。但沈方壶三十八岁还没有成名,无名的人总是不计险恶;如果不成名,他也永不会有此种感怀。
那年程华安三十七岁,比沈方壶小一岁,比李尊吾小两岁,但他二十二岁便已成名。程华安与沈方壶是一个脸型的人,狭眼高鼻、下巴方硬。
在同一个模子里,程华安甚至可用“漂亮”来形容,有着领袖人物天生的亲和力,而沈方壶的气质里有一种阴湿的因素,交往得越久,越感厌恶。
李尊吾自小便认识这个人,两人同村,父辈是端着饭碗串门的好友。他注定摆脱不了这个人,两人一块习武,十二岁去邻村学燕青拳,那是个乡野拳师,平时打铁维生,水平有限。
如果没有沈方壶,铁匠可能就是李尊吾这辈子唯一的师父了。听说更远的村子有个打碑的石匠教罗汉拳,便去学了。学到第七天,沈方壶怨气十足地来到石料场,认定李尊吾学了更好的。
罗汉拳并不比燕青拳好,只是厌恶他。
李尊吾还转投过弹腿、春秋大刀、梅花拳的师父,每次沈方壶都很快跟过来,一脸被好友辜负的委屈。对于他,李尊吾除了厌恶,便是愧疚。
他只想摆脱这个人,但乡野拳师只要来人就收……得找个名师,名师择徒严。听闻在山西河北交界处,有位退隐的武状元,自珍绝技,从不收徒。
状元爱吃韭菜馅饼,他打扮成小贩,在状元家门口卖起了馅饼,成为熟人后,表明求艺决心,终得状元开恩,破例收下。
此举耗去一年时间,为在异地生活,家中卖了半亩地。成为状元开山弟子的消息传回家乡,沈方壶很快又跟来了。
师父一见沈方壶,便收下了。李尊吾悲哀地认为他资质高过自己,天才总有许多便利。两年后,师父跟李尊吾交底:“我是让他做你的拳靶子。”
师父看中两人是同乡,为给李尊吾寻个便利。唉,师父是好心。但沈方壶不断伤情、困惑日重的脸,令他不忍。
师父遵循“传艺不过六耳”的古训,即便徒弟都住在家里,也是分别单授。沈方壶所得明显少于他,虽然拜师礼上发了“师兄弟只可较技,不可互授”的誓言,但将沈方壶胫骨踢断后,他未能忍住。
断骨接续要三月,武人视卧床养骨为当然之事。三个月里,李尊吾伺候沈方壶便溺,师父所授都说给了他。
伤好后的沈方壶依然被李尊吾击败,师父见了,却阴下脸。敬师如父母,住在师父家的徒弟名为“入室弟子”,早起需问安。五天里,李尊吾问安,都没得到应声;对沈方壶的问安,师父应得客气。
第六日,李尊吾比沈方壶早起半个时辰跪在师父屋外,见开了透气小窗,忙喊:“师父起来了?事事安好?”
室内响起叹息:“蠢物,进来吧。”
虽然几天前的较技,沈方壶摔得半天爬不起身,但师父还是看出他身上有了口诀。对他的问安,应得客气,是师父起了防范之心。
师父:“我见你就喜欢,祖师的玩意本要托付给你,但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人——忍不住把东西分给大家。尊吾,要知道,悲心太重是大忌。”
与人分享,并非美德。没有择徒智慧的人,不堪为师。师父所传的拳技本是古战场的马上长枪术,有闯营杀帅之能,历代只传上将,不传兵卒。南宋岳飞建军抗金,将长枪术下传,以空手虚操训练兵卒,脱枪为拳。
历史晦暗,这种枪拳一体的武技在南宋之后的军营、民间均未保存下来,直至清朝雍正初年,一位躲入终南山的逃犯在山神庙发现岳飞遗书,有十三大册,纸张溃烂,只有序篇勉强能看,可惜烂掉了结尾两段。
逃犯本习武,凭此残册序篇,竟恢复了岳家军拳枪之技,取“形神俱妙”之义,定名为形意拳。逃犯未留下名字,传到师父为第五代,拜祖师便是拜岳飞。
师父年轻时曾任过短暂实职,为朝廷到草原买马,对李尊吾回忆:“一个马贩子走过来,明知道他打不过我,但还是对他的气势感到头痛。做了马贩子都那么凶,做了军人该有多凶?金兵常年征战,该有多凶?岳飞能抗住他们,该有多凶!”
考武状元需通文墨,因为要考《武经七书》,自战国时代起的七本兵书,清康熙年间定的科目。师父平时说话用词讲究,谈草原之行,却连用了四个“凶”字,或许心中的真感慨,只有最粗浅的词才能表达。
南宋武技在八百年后破解复现,秘传五代后,第六代传人却是不能守秘的天性,难道会有蛮夷乱华的危局,来应一次报国的机缘——拳将广传?
过了十日,师父命李尊吾入世成名,自己携沈方壶入终南山隐居。诀别时,沈方壶难掩得意之色,一定认为李尊吾失宠,他将在终南山尽得真传。
李尊吾知道,师父将在终南山扣他十年,以免他跟自己争名。
十年后,沈方壶投奔李尊吾时,气色红润、神情沮丧。终南山空气好,他没有学到什么。李尊吾已是北方刀法大家,在贯市有一家三重院子、两套马队的镖局。
贯市是河北大镇,距京七十里。对师父近况,沈方壶咬唇不提,只说:“我要成名。”李尊吾动了不忍之心。
京城武行,程华安名气最大。很少听到他的战绩,多是他的为人仗义。高手必特立独行,若不倨傲便有怪癖,不会人缘好。
毁他,应无难度。
李尊吾带沈方壶冒雪入京,见到踢毽子的程华安,便打消了比武之念。程华安单调的动作,显示了巧到极处的控制力,这种单调用于比武,抬脚即是伤残。
沈方壶脖子绷起两根蓝紫色血管,李尊吾死人般瞳孔扩张,流露出着魔的眼光。沈方壶低语:“师哥,走吧。”李尊吾收回目光,瞥向他。
看着沈方壶的脸,想起师父家中的一条狗。北方山区多猛兽,豹子吃人,狼避人,此狼种眼圈长白毛。对不报恩的人,京城里称为“白眼狼”,取自此狼种见人就躲的典故。
师父当年不知是什么兴致,闯狼窝掏来养。它比猫还驯服,步态软弱,似乎腿骨随时会折断,甚至眼睛都不敢睁大。问师父如何调教的,师父回答,每天抽它两记耳光。
沈方壶缩着眼睛,正是它的神情。终南山中的十年,师父自有手段,折损他所有的自信。
他不愿提师父一个字,李尊吾叹口气,听毽子破空声,不可抑制地想问问狼种的下落:“记得入山时,你们带着那匹狼。是放生了,还是……”
沈方壶红润脸颊现出一块铅色:“师父养大的东西,会放手?师父玩性大,先是逼它像鸟一样吃蚂蚱,后是逼它吃草。”
李尊吾忍住恶心,忽然很想为沈方壶做点什么。做什么好呢?不知觉间,走到程华安跟前。
程华安收了毽子,挂着自嘲的笑。踢毽子便可退敌的想法,天真了。武人不是生意人,是赌徒。赌徒从不会量力而行。
程华安的笑,带着老棉花的霉味。只要动手,自己和他便会有一人毁在当场,裹在棉被里抬回家,老老实实地待死,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天……
李尊吾背上似张开一双眼,可看到沈方壶震惊的脸,只想给他一点自信,告知他学到的拳不冤他。
两手抬起,抱拳行礼。武行规矩,右手握拳是对敌,李尊吾左手抱右手,右手成拳。
程华安保持笑容,抱拳回礼,亦是左手抱右手。两人各退一步,程华安将装入裤兜中的毽子取出扔了,嘀咕:“碍事。”
李尊吾点头,为程华安对自己的重视感到温暖。高手相搏,不容杂物,身上有一点累赘都会影响成败。
李尊吾多退了一步,搓手、跺脚。程华安早起踢毽子,气血已活动开,而自己是赶夜路而来,在雪天里,脚尖有些麻木。指尖脚尖,形意拳称为“梢节”,树是否为良材,可从树梢的长势看出。梢节迟钝,人难灵敏。
程华安静立,待李尊吾搓手完毕,道声:“请。”
沈方壶眼中一酸,不是泪,是大颗汗水。模糊视线中,李、程两人一凑近便闪开,各退三步,整理衣袖,再次抱拳行礼。
程华安:“好俊的手段。”
李尊吾:“有硬货。”
二人均为右手抱左手,是不再为敌的暗语。
京城名菜多以虐杀而得鲜味,宫中剖兔胎熬羹,民间活割驴羊。程华安请李尊吾、沈方壶吃鹅,入口清爽。保鲜的秘诀是控制血,经一流厨师之手,方知血有着淡雅的甜味,胜于水果。
这道菜的做法是将鹅关入铁笼,笼内放一盆辣椒汤,笼下烧火。鹅为解渴,违反天性喝辣椒汤,水火交攻之下,羽毛尽褪,未死而肉熟。
讲解时,程华安带着京城人特有的优越感。京城人是讲究人,他们追求物尽其性。李尊吾暗中发誓,不会再吃这道菜,但过去十五年,对其入口之鲜仍有一丝留恋……十五年后,京城里满是胜于水果的甜味,遭虐杀的不是鹅鸭。
没见过程华安这样爱朋友的武人,武人为保不败,要自珍其秘技,师父考察徒弟需三年,考察朋友更为漫长,武人往往一世无友。程华安不知是天性豁达,还是有着一眼将人看透的天赋,利索地将李尊吾认作朋友。
好吧,看透我。
世上毕竟有一种聪明叫“识人之智”,承认你是这样的人——面对程华安的热情,李尊吾直率地提出想知道八卦掌理法。成名十年,仅今早一战,令他首次对师父所授之外的武技有了好奇。
程华安没有立即回答,招呼店家上梨。京城讲究不按时令吃水果,冬天有鸭梨,却惧梨的寒性,烤温才吃。咬了口热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