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莫莉。我真希望我能告诉你,我有多对不起你。”
“我会想你的,我们俩都会想你的。”
这么说她已经决定了。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上午。”
“那商店怎么办呢?”
“伊夫琳想接手。我会预付批发商秋季这批货,只付利息,然后她卖多少都归她自己。”
“狗呢?”
“我请她给市里打电话。威尔,抱歉,也许有几只要让别人领养了。”
“莫莉,我——”
“如果我待在这儿能防止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我会留下来的。可你救不了任何人,威尔,我不想在这里帮你了。我们离开这儿,你就可以把心思完全放在照顾你自己上。我不愿意一辈子背着这该死的手枪,威尔。”
“也许你该到奥克兰来看看运动家棒球队。”他本不想这么说。嘿,伙计,这个沉默可够长的。
“得了,就这么着,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她说,“或者,也许,你只能打电话到那里找我了。”
格雷厄姆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撕裂,他觉得喘不过气来。“让我通知办公室帮你安排吧。你预订了?”
“没用我的名字订。我估计新闻记者们会……”
“好,非常好,让我请人送你吧。你不用去办登机手续,你离开华盛顿不会有一个人跟踪的。能让我做这些吗?让我来吧。飞机什么时候起飞?”
“九点四十,美航118。”
“好,八点半……史密森后面。有一个叫帕克莱特的停车场。把车停在那里,有人会在那里等你。他从车里出来的时候会听听表,把表凑近耳朵。成吗?”
“好的。”
“我说,你在俄亥俄转机吗?我也许能抽空——“
“不,我们在明尼阿波利斯转。”
“噢,莫莉。也许一切都结束后我会上那里去接你。”
“那我会非常愿意的。”
非常好。
“你的钱够吗?”
“银行会电汇给我。”
“什么?”
“机场的巴克利银行。别担心。”
“我会想你的。”
“我也是,可现在也是一样啊,在电话里距离都一样。威利向你问好。”
“我也问他好。”
“当心点,亲爱的。”她从没用过“亲爱的”这个词。他已经无所谓了。他不在乎新名字;亲爱的、红龙,都一样。
华盛顿的值班员很乐意地为莫莉做好了安排。格雷厄姆把脸贴近凉凉的玻璃窗,看着大雨浇着他房间下面的没有声音的过往车辆。街道在闪电中从灰色突然变色。他的脸在玻璃上留下了前额、鼻子、嘴唇和脸颊的印记。
莫莉走了。
这一天又过去了,只有黑夜要面对了,还有那个没有了嘴唇的声音在指控他。
劳厄兹的女人一直握着那被烧焦了的手,直到最后一刻。
你好。我是沃拉蕊·利兹,很抱歉我现在不能接听您的电话……
“我也很抱歉。”格雷厄姆说。
他又把杯子倒满,坐在窗户边上的桌前,盯着对面的椅子发呆。他一直盯着它,直到它变幻成黑暗和微尘,黑暗和微尘变幻成了人形,像是悬浮的尘埃组成的阴影。他尽力想把图景整合起来,想看到那张脸。可那图像并不动,它没有表情,没有脸,只有伸手可触的眼神。
“我知道这么做很难。”格雷厄姆说。他已经烂醉了。“你必须歇歇手了,伙计,直到我们找到你。要是你非要做出什么来,操他妈的,你到我这里来。我不在乎。那样对你会更好的。他们已经有东西协助你停下来了,帮你停止这么欲望强烈地干坏事。帮帮我,帮我个小忙。莫莉走了,老弗雷迪死了,就剩你和我了,正大光明地来吧。”他向桌子前探过去,伸手去抓,可那幻影即刻消失了。
格雷厄姆在桌子上低垂着头,脸颊放在前臂上。打闪的时候他可以看到窗玻璃上留下的他的前额、鼻子、嘴唇和脸颊的印记,一张不断有水滴流下来的脸。没有眼睛,满是雨水。
格雷厄姆一直想方设法希望了解“巨龙”的精神世界。有些时候,在静得能听到自己呼吸的遇难者的房间,那“巨龙”曾经走过的空间似乎要开口说话。
有时候格雷厄姆觉得他离得很近。一种在以前的办案中也经历过的感觉最近一直缠绕着他:一种被嘲弄的感觉,因为相信自己和“巨龙”在一天的各种时间里做着相同的事,相信他们在每天的生活中有相仿的细节。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的巨龙和他同时在吃饭、洗澡,或者睡觉。
格雷厄姆竭尽全力想了解他。他想在幻灯片和注射器耀眼的闪光的后面看到他,从警察局报告的字里行间出现,想透过指纹的毛孔看到他的脸。他竭尽所能地想了解他。
可是要想理解巨龙,要想听到他的黑暗世界里的冷冰冰的滴水声,要想从他的红色的薄雾里看世界,格雷厄姆必须看到他以往从来没有看到的事物,他必须能跨越时空……
25
01
斯普林菲尔德,密苏里,1938年6月14日
玛丽安·多拉德·特拉弗恩,疲倦而且浑身疼痛,在市医院门口下了一辆出租车。她艰难地爬台阶的时候,热乎乎的风带着沙砾吹打着她的脚踝。她手里拉的行李箱比她身上穿的松垮垮的工装要好对付一些,她压在隆起的腹部的网眼状的提包也一样。她的提包里只剩三枚硬币了,加在一起只有六毛钱。她的肚子里怀着弗朗西斯·多拉德。
她告诉接待处的护士她叫贝蒂·约翰逊,其实这是谎话。她说她的丈夫是个音乐人,可是她不知道他在哪里,这倒是真的。
他们把她带进慈善区的一个母婴病房。她并没有向两边其他的产妇张望,而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走廊。
四个小时以后她被推进产房,在这里弗朗西斯·多拉德出生了。产科医生说这孩子“更像一只扁鼻子的蝙蝠”,又一句真话。他生来就在上嘴唇以及硬腭和软腭上有双向的裂缝。他嘴的中央向下塌陷而且向外突起。他的鼻子是扁平的。
院方的负责人决定先不把婴儿让他的母亲看。他们等着看婴儿在没有氧气的情况下是不是能存活。他们把他放在婴儿室靠后面的床位上,把他放在观察窗看不到的地方。他能呼吸,却不能吃奶。他的上腭有缝,所以他不会吮吸。
第一天的哭声不像一个吸入海洛因的婴儿那样持续,可是却是一样剧烈。
到了第二天下午,他虚弱得只能轻轻地哭号了。
在下午三点交接班的时候,他床边来了一个粗壮的背影。普林斯·伊丝特尔·迈兹,二百六十磅重,妇产科的清洁工和护工,站在他床边看着他,双手搭在胸前。她在病房待了二十六年了,看过三万九千多个婴儿,她知道孩子只要会吃就能活。
普林斯·伊丝特尔从主那里没有得到任何指示让这个孩子死。她不能确定医院负责人是不是得到了。她从兜里掏出一个橡胶的瓶塞,它的顶端被吸管穿了个孔。她用胶塞吸了些奶。她的一只大手就可以抱着婴儿并且扶着他的头。她把他贴近自己的胸口,直到确信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然后她把他的嘴唇轻轻拨开,把瓶塞里的奶挤到他的喉咙里。就这样他喝了两盎司的奶,然后睡着了。
“嗯哼。”她说,把他放下,提着尿布捅又接着干她平时干的活去了。
02
到了第四天护士们把玛丽安·多拉德·特拉弗恩挪到一个单独的房间。曾经住在这里的病人留下的蜀葵被插在一个釉瓶中,放在脸盆架上,它们开得正盛。
玛丽安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她脸上因为妊娠而产生的虚胖正在消退。医生开始对她说话时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看着医生,能闻到他手上浓烈的香皂味。她起初并没有听到医生在说什么,而是想着他眼角的鱼尾纹,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她闭上了眼睛,等着他们把婴儿抱过来。
最后她睁开眼睛。她失声尖叫的时候,他们把房门悄悄关上了。然后他们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
第五天她独自离开了医院,并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再也不能回家了,她的母亲早已明确地告诉过她了。
玛丽安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她数着路灯之间走的步数。每走过三个路灯她就停下,坐在皮箱上歇一歇。至少她还有只皮箱。在每个小镇的汽车站旁边都有当铺。这种歇脚的方法是她从流浪的丈夫那里学到的。
1938年的斯普林菲尔德还不是整形手术中心。在这里,你的脸长得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市医院的一位外科医生为弗朗西斯·多拉德尽了最大的努力,他用弹力带把婴儿的嘴前部的突出部分收缩回来,然后用一种现在已经过时了的长方形缝合技术把他上唇的缝合拢。手术的美容效果并不理想。
医生在这个技术问题上有困难,他决定——现在看来这个决定很正确——修补婴儿的硬腭要等到孩子长到五岁以后再做。在婴儿时期做这样的手术会让他的脸扭曲的。
一个本地的牙医自愿做一个堵塞器吸在上腭上,这样婴儿吮吸的时候不至于将食物灌进鼻腔。
婴儿在斯普林菲尔德孤儿院待了一年半,然后进了摩根·李纪念堂孤儿院。
S。B。“巴迪”,洛麦克斯教士是孤儿院的院长。“巴迪”教士把孤儿院的孩子们召集在一起并告诉他们弗朗西斯是个“三瓣嘴”,但是他们必须记住永远不许这么叫他。
“巴迪”教士建议他们为他祈祷。
03
弗朗西斯·多拉德的母亲在生下小孩以后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
她先在圣路易斯民主党委的一个小区头目的办公室里当打字员。在他的帮助下,她在特拉弗恩缺席的情况下把婚约废除了。
在废除婚约的程序中她没有提到孩子的事情。
她也再没有和她的母亲来往。(她妈妈在她离开家与特拉弗恩出门的时候给她的临别赠言是:“我把你养大不是为了让你和一个爱尔兰渣滓鬼混。”)
玛丽安的前夫曾经给她的办公室打过一次电话。他清醒而又虔诚地告诉她,他获救了,并且想知道他、玛丽安、还有他们的孩子——他要是早知道他的存在该会多快乐——是否能重新走到一起过一种新的生活。他听起来像是破产了。
玛丽安告诉他,孩子生下来就死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他有一天喝醉了酒,拎着箱子在她住宿的地方出现了。当她让他走开的时候,他说他们的婚姻是因为她的缘故才破裂的,因为她的缘故孩子才死的。他怀疑那孩子的父亲到底是不是他。在盛怒之下玛丽安·多拉德告诉迈克尔·特拉弗恩,他到底弄出来了个什么样的东西,而且告诉他,他可以随便去领养他。她提醒特拉弗恩,他的家族里曾有两个是天生唇裂的。
她把他推到街上,告诉他从今往后别再来找她。他做到了。可是这并没阻挡他去找她母亲。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一次他喝醉了酒,想着玛丽安新婚的丈夫和她过上的舒适生活,他感到不平衡了。他告诉多拉德老太太她女儿有个残疾的儿子,而且她自己的龅牙就证明这孩子的残疾基因是在她们家这边。
一个星期以后一辆堪萨斯城的有轨电车把他拦腰轧成了两截。
特拉弗恩告诉老太太玛丽安有个被隐匿的儿子后,老太太当天晚上没有睡着,坐了大半夜。清瘦的她坐在摇椅里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到了黎明时分她开始慢慢地却坚定地在摇椅里摇摆。
在这栋大房子的楼上,有个沙哑的声音在梦境中叫喊。多拉德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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