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对这个初次刚见面的女人他反而好像有点在乎了。
他绝不能让这个女人把他看成个呆头呆脑的小花痴,所以他故意叹了口气。
〃怎么又来了一个女人?难道这地方所有的男人都躲着不敢来见我?〃
〃你想要谁来见你?〃这个女人的声音低沉而柔美,就好像一位老乐师在怀念往日的情人时,在琴弦上奏出来的。
〃汤大老板,〃元宝咳嗽了两声,〃我很想见见这里的汤大老板。〃
这个女人笑了笑,笑的时候嘴角上扬,在温柔妩媚欢愉中仿佛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感伤,却又不是要让人觉得同情怜悯的那种感伤。
〃你已经见到了汤大老板。〃这个女人说,〃我就是汤大老板。〃
她带着微笑问元宝:〃你是不是认为天下所有的大老板都应该让男人做?〃
元宝立刻摇头。〃我只不过认为你最少应该先让我穿上衣服,好好地让我吃顿饭喝顿酒,然后再告诉我,是谁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小蔡不服气了,抢着说:
〃我们为什么要请你吃饭喝酒?你凭什么要我们请你?〃
〃不凭什么,〃元宝说,〃只不过你若不请我,就应该把欠我的还给我。〃
〃我几时欠过你什么?〃
〃你欠我一次澡。〃
〃欠你一次澡?〃小蔡不懂,〃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你把我洗了一次,如果你不请我,就得让我洗你一次。〃元宝板着脸,很正经他说,〃我又不是青菜萝卜,你要洗我,我就得让你洗,我是人,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让人洗的,你可以洗我,当然我也可以洗你。〃
小蔡听得呆住了,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
〃你说的是不是人话?你是不是在放屁?〃她转向汤大老板,〃阿娘,你看这个小鬼的脸皮厚不厚?这么不讲理的话他居然能说得出来。〃
汤大老板莞然而笑。〃他好像是有点不讲理,可是你好像也跟他差不多了。〃
小蔡噘起了嘴,眼珠子直转,好像要哭出来了。
她没有哭,因为她忽然又想出一个理由,〃我是女人,女人天生就可以不讲理的,他凭什么不讲理?〃
元宝叹了口气,苦笑摇头。
〃我服了你,能够讲出这种道理来的人,我怎么能不服?〃他说,〃我也不想要你请我了。〃
汤大老板笑了笑,〃她不请你,我请。〃
元宝又开心起来,〃还是你有眼光,像我这样的客人,平时连请都请不到的。〃
精美丰富的酒菜摆满了一桌子,每一样都很合元宝的味口。
他已经饿得连桌子都可以吃得下去,可是却连筷子都没有动过。
他也没有用手去抓来吃。
他就坐在那里硬撑着,偷偷地咽口水。
站在他身后侍候的小丫头忍不住问他:〃菜已经凉了,你为什么不吃?〃
元宝大声道,〃今天我是客人,又不是来要饭的,主人不来陪我,我怎么吃得下去?〃
他说得很坚决,〃我不吃,就算饿死了也不吃。〃
虽然他全身还是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可是嗓子却不坏,说话的声音让人很难听不见。
所以他很快就看到汤大老板走进来,她脸上带着一抹红晕,好像是刚刚洗过热水澡的样子,乌黑的长发随随使便挽了个髻,赤着脚,穿一件柔软的丝袍,有时能盖住脚,有时又会把脚露出来。
她的脚纤巧柔美而圆润,就好像是用一块完美无暇的羊脂白玉精心雕刻出来的。
元宝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在跳。
〃我来陪你,〃汤大老板说,〃可是我什么都吃不下,只能陪你喝一点酒。〃
〃一点酒是多少酒?〃
汤大老板看着这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又忍不住了,一笑起来就好像又变得年轻些。
〃你真的会喝酒?〃
〃你为什么不试试?〃
〃好。〃汤大老板坐下来,〃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真的?〃
〃我为什么要骗你?〃
〃什么事你都不会骗我?〃
汤大老板嫣然道:〃大人是不会骗小孩的,会骗小孩的大人都不是好人,你看我像不像坏蛋?〃
元宝摇头,一本正经他说:
〃你不是坏蛋,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他忽然改变话题问,〃那个坏蛋是谁?〃
〃哪个坏蛋?〃
〃就是那个把我弄晕了送到这里来,还把我整得全身没一点力气的坏蛋。〃
汤大老板先挥手叫那小丫头出去,又为她自己和元宝斟了一杯酒。
她一口就把这杯酒喝干了。
她喝的姿态又干脆、又优美,就好像她这个人一样。
〃二十多年前,江湖中有个极秘密的组织,叫做'天绝地灭',因为创立这个组织的两个人,一个就叫做高无绝,另一个就叫做郭地灭。〃汤大老板说:〃他们创立这个组织,只有一个目的。〃
〃什么目的?〃
〃追捕漏网的江洋大盗,不追到绝不放手。〃
〃这个组织倒不坏。〃元宝说,〃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因为你生得太晚了,〃汤大老板说,〃大约在十八九年之前,郭地灭忽然失踪了,据说己死在大笑将军的手里,高天绝也被砍断了一条左臂,这个组织也因此而烟消云散。〃
她叹了口气:〃想不到最近他们又在济南出现了,而且声势好像比以前更大。〃
元宝当然忍不住要问:
〃他们是不是为了李将军来的?〃
〃当然是,〃汤大老板说,〃那十三个断腕上装着铁钳子的人,就是他们的人。〃
〃高天绝也来了?〃
汤大老板点点头,〃你就是被他送到这里来的,因为他不想要你卷入这次仇杀中,你在我这里,不但安全,而且也不会被人找到。〃
元宝大声说:〃这个高天绝真是个绝人,为什么要管我安全不安全,我死了也不关他屁事。〃
汤大老板同意。
〃他的确是个绝人,〃她说,〃人绝,情绝,武功更绝。就算郭地灭复生,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所以他送我到这里来,你也只有收下,〃元宝故意冷笑,〃我相信你是绝不敢放我走的。〃
〃我确实不敢,〃汤大老板连一点想否认的意思都没有,〃我还不想死。〃
元宝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一样不想死的,连小叫花都不想死,何况大老板?〃
他又喝了一杯酒,也同样一口就喝下去,然后才问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昨天晚上你的贿坊里究竟是些什么人杀了些什么人?〃
第十三章无声的葬曲
四月十八,夜。
元宝正在汤大老板的华屋中享受精美的酒菜时,萧峻也在吃饭,在一个只点着一盏昏灯的路边小摊子上,吃一碗用葱花猪油和两个鸡蛋炒成的饭。
每个人都要吃饭,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要吃,因为不吃就会死。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去做的。
萧峻一向不讲究吃,只要能吃的他都吃,大多数时候他都不知道吃的东面是什么滋味,有时甚至连吃的是什么东西部不知道。
因为他和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样,别人的嘴在动时,脑筋就很少动了。
萧峻却不同。
他在吃饭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很多事和很多问题,此刻他在想的是个非常奇怪的问题。
他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还没有死?〃
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因为他本来确实应该是死定了的。
在如意坊的宫灯第二次忽然完全熄灭的那一瞬间,他手里已经多了柄一尺三寸长,由名匠用精铁仿造〃鱼藏〃打造成的短剑。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人已横飞出一丈三尺,剑锋已刺了出去。
吴涛的咽喉本来应该在他剑锋刺出的地方,他已经将他们之间的部位和距离都算过。
他确信自己的计算绝对精确。
他的动作和这一剑刺出的速度,也绝不会比任何人慢。
他这一剑当然还有后着,一剑刺出,附近两丈方圆内都已在他这一剑的威力控制下。
他已将他毕生所有的功力智慧经验和技巧都完全发挥。
但是他这一剑还是刺空了。
在这一剑威力所能达及的范囤之内,所有的一切都忽然变成了〃空〃的,空无一切,什么都没有……
……没有光,没有能,没有反应,没有效果,什么都没有。
在这一刹那问,萧峻的感觉就好像忽然从百丈高的楼上失足掉了下来,落入了一片令人绝望的真空状况中,这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最可怕的就是这一点。
……他自己的力量仿佛也空了,就在这一刹那间忽然被一种不可思议,也无法抗拒的神秘力量完全抽空了。
在这一刹那间,连一个孩子都可以击倒他。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他知道自己已经遇到了一个空前未有的可怕对手,远比任何人在噩梦中所能梦想到的都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已经感觉到有人已经向他发出了致命的一击。
他完全无法抗拒,也无法闪避。
他苦练多年的功力和技巧,在无数次生死决战中所得到的智慧和经验,都忽然变成空的,完全失效。
在这一刹那间,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死,等死。
萧峻没有死。
就在那致命的一击已攻来时,逼人的杀气已封住了他生命的跃动和呼吸时,就在他自己都认为已经必死无疑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救了他。
用一只手救了他。
这只手就像是风,没有人知道凤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这只手是从哪里来的。
这只手忽然间就从一个不可思议也无法探测的神秘玄冥处伸了过来,忽然搭住了他的肩,给了他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思议想像的神秘力量。
他的身子忽然凌空飞起,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
他落下时,竟已不知他的人在何处,只听见黑暗中风声四起。
……衣袂带风声,暗器破风声,刀锋剑刃劈风声中,还带着有嘶哑凄厉悲惨凶暴残酷的呼喝尖叫叱咤声。
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听到的这种声音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声音。
如果你没有亲耳听见,你根本无法想像。
如果你不幸亲耳听见过,那么你这一生都永远无法忘记。
萧峻已经忍不住要呕吐。
他没有吐出来,因为所有的声音忽然又在瞬间结束,在三声大笑后突然结束。
天地间忽然变为一片死寂,这个华丽眩亮生气飞跃的大厅竟似忽然变成了一座坟墓。
幸好萧峻的心还在跳。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卟通,卟通,卟通〃一声声地跳,跳了很久,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点火光,一个火折子的光。
火折子在田鸡仔手里。
田鸡仔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好像连动都没有动过,又好像已经连动都不能动。
他的身边却多了一个人。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田老爷子已经坐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用一只手轻轻地拨着三弦,没有声音的三弦。
三弦无声,因为弦已断了。
……无声的弦琴,垂暮的老人,三弦虽无声,却远比世上任何声音都凄凉。
因为老人在拨的是一首葬曲。
葬曲无声,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要人用耳听的。
田鸡仔点起了一盏灯,刚才吴涛从壁上取下的那盏宫灯。
灯光亮起,他才看到萧峻。
萧峻却没有看他,萧峻在看的是一些已经倒在地上的人。
戴天仇、屠去恶、金老总,都已经倒在地上,呼吸都已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