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家庭录影带、生个小孩什么的。我可以改变,我……是个人类,当然应该可以像所有的人类那样生活,难道不是吗?」
我点点头,心想虽说人类做到你这份儿也算够极端了。
他沉默下来,看着满室幽暗,侧面线条柔和,我觉得他看上去很不错,如此孤独未免不幸,应当有人来爱他。
他再一次开口,说道:「但我错了。」
他看着虚无的前方:「大学时,莉莉丝说我以为能谈恋爱纯粹是犯傻,我不以为然,但她是对的。她是对的。我居然花了这么多年才想清楚。」
月光下,他的眼瞳看上去一片漆黑,像小片的深渊,看不到底。
他说道:「我应该一个人待着,这样大家都会比较安全。」
我一时没说出什么话来劝他。
他可能是对的。
他又多喝了几杯,然后就完全神志不清了,从这种人嘴里套资讯实在是没什么成就感,他欢天喜地地大谈程式设计的要点,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要简洁?——不过不耽误他说得无比高兴,像在描述一个为之神魂颠倒的美女,根本不需要人附和,他就能乐得神志不清。
我觉得他已经没什么心理阴影了,也许我们可以让他待在热带植物房间里,然后通过大声说话领导隔壁的专案。
我把他扛回房间,主卧挺大,不过像是进了个图书馆,连枕头上都压着书——都是里头大部分的单词虽然能懂,但连在一起不知所云的类型。另一部分连单词也读不懂。
他在我肩膀上嘀嘀咕咕叫一个弗兰的名字,问门是不是关上了,我忖思他哪个同事名字叫这个,或者这什么也不代表。
我在书里帮他扒了个窝,放上去,然后拉好毯子,他蜷成一团,很快就睡了过去。
他睡着的样子像个孩子,脆弱而且毫无防备,这样的人真的有那样巨大的毁灭能力吗?当我探头看他时,突然又感觉到了那个视线,如此清晰,充满敌意,不像错觉。
我慢慢转身,屋子里一片幽暗寂静,什么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人。
什么也没有,我对自己说,然后小心地离开,艾伍德仍蜷在床上沉睡,在书籍和散乱的毯子间,脆弱又单薄,好像要被吞没了。
月亮投下的光影子落在地板上,像一双巨大的眼睛。
我第二天醒来时,已经过了九点,错过了拍日出的机会。幸好我不是真来拍照的。
房子里没有人,不知道都去哪了——这种地方他能去哪?——如果不是打理得干净,真像一栋鬼屋。
我去厨房给自己弄了点食物,可烤面包机开始怎么也打不开,好不容易打开,却把吐司全烧成了焦炭,看来人工智慧发明者家里的家电,也未必靠谱。
我随便找了点东西填饱肚子,然后出去拍照,主要是探查一下这座岛的情况,这一时半会儿做不完,岛面积挺大,大部分没有开辟,一副原始风貌。
中午回家时,我看到艾伍德博士坐在沙发上看书,我去准备午饭,在他跟前晃来晃去足有半个小时,他头也没抬一下。
这人的注意力集中程度惊人,我想起资料上说他有次在工作时,地震了都没发现,结束时很迷惑人都去了哪里,为什么有些东西落到了地上。他那双眼睛好像天生只擅于看到另一个层面的东西,对现实之事则反应迟钝。
饭做好后,我招呼他去餐厅,有一小会儿,他茫然地看着我,好像已经想不起来我是谁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有些许独居者消极的症状。
但这非常轻微,一旦回到人群中就可以治愈,而且说真的,他如日中天时,人际反应能力也未免比现在强上多少。
我跟他说烤面包机坏了,他试着烤了两片,那玩意儿好使得不得了,烤出的面包片上还有个笑脸。
他妈的。
吃饭时我们聊了会儿天,上头对他的家庭情况神经兮兮,他自己说起来倒是毫不顾忌,他说他父亲是个律师,母亲是搞宴席谋划的,有个哥哥在海军,比他大十岁。
他说他哥小时候经常变戏法给他玩,谈及兄长的语气,显然认为此人英明睿智,天下无敌,表情天真得好像从他哥给他变戏法开始,就再也没长大。
他说被征召后和家人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退休后更是几乎没有联系,以后恐怕也不会有机会见面的,不知道他们都怎么样了。
他说这些时眼神柔和,充满向往,是个幸福家庭出身的人,我心想,他会愿意回去的,他喜欢外面的世界。
虽然说不准是不是好事,但我觉得这个任务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不错。
4。
这些天,我四处查探了一下这座岛屿,它面积不小,有大片未经开采的荒蛮区域,我找到些不错的景色,尽职尽责地把它拍下来,并描绘岛屿植被分布之类的各种细节,这也是我这次来的任务之一。
我见到艾伍德的机会不算多,而即使见到,他也不是个多话的人。整天和蓝天碧海待在一起,让人变得沉默寡言,有时我会惊觉自己一天都没有说话了。
有一次,我去拍一处礁石下幽暗的海域,五彩斑斓的小鱼在光线通透的水中游动,穿过珊瑚和海葵,而之下有处更幽暗的水域,像一道小小的深渊,形成不安层次,我把镜头拉得很近,希望能拍得更好看些——为了让我显得更专业,上头可是配备了全套高级装备。
那一刻,我看到了那个玩意儿。
一双红色的眼睛从礁石的阴影下看着我。
它半掩在阴影下,有我的整手掌那么大,那是双呆滞浑圆的眼睛,隐隐反射入上方水面的微光,像片血的深渊。
如果是双什么生物体的眼睛,这东西的大小应该十分惊人。
我一时怔在那里,它转动了一下,发现了我,瞬间消失在了黑影里。
我连连后退,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水域,差点摔倒。这是什么玩意儿?我想,又用镜头搜索它,可是这次什么也没看到,那片微小的黑影仍在那里,可却显得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特殊的。
我不甘心地四处搜索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找到,只看到一片缤纷的水域,一片宁静的世外桃源,什么也没有。
幻觉?我想,身为一个合格的特工,我得要考虑这个可能性,我们必须学会质疑自己的脑子。
我记得资料里说,艾伍德就主持过的一个类似的项目,电脑对人类思维影响什么的。
这类研究由来已久,人类的大脑从不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特殊,有清晰的自我意志,它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资讯集合体,很容易被蒙骗。一些特定的声音、图像、激素、情绪等等,都会对其造成影响。
而当失去人类世界的定义,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生活太久,幻觉是相当常见的事。
我回到艾伍德博士的房子,惊吓已经退去,我试图判断自己是否因为过久的独居,产生了轻微的精神混乱。这很难弄得清楚,而如果不是,水底的东西又是什么呢?没有这种海底生物,即使有,这东西当时看我那一眼,也明显是拥有智力的。
高智商海底生物?除了幻觉,我很难找到别的选择。
我一路往回走,告诉自己要冷静,接着我又想起那个艾伍德博士负责的那个关于脆弱大脑专案,里头资讯大部分被涂黑了,但看得出是个和刑讯有关的专案。
对艾伍德这种人,做起来应该很不痛快吧。
在岛上生活了一段时间,我对艾伍德博士的性格有了更近一步的了解。此人性情友善,被动而且毫无野心,是那种典型人畜无害的科学家。
如果让我来写份报告,我会说他性格稳定,没有攻击性,容易控制,我们可以征召他回来。
虽然他精神上的问题,我始终也没能完全下定论,他绝口不提以前的事,但举止上倒也看不出什么精神病的倾向,倒是性格太与世无争,对外界漠不关心,让我觉得若想劝他回人类社会,责任和荣誉这一套说辞肯定不会管用的。
但他不喜冲突,进行武力干预会较为有效。
之后的几天,我没再出现过幻视的情况,这让我心情好了不少。
一天晚上我烤面包时——那烤面包机又他妈的坏了——发现微波炉后面的墙皮有些许破损,里面有条隐蔽的电线。
我盯着它看了半天,觉得它不像属于任何一个电器,因为它不在正常的电路线上。当然我也不是个电路专家,说不定是我孤陋寡闻,这可是个科学家的房子。但我还是观察了一下,觉得它是通往楼下,于是我决定下去看看。
我知道这有些无聊,但我是个间谍,习惯追踪一切试图隐藏起来的东西。
我一路下了楼,楼下是储藏室,这房子的储藏部分大得惊人,大约是为他漫长的独居所做的准备,有几间显然很久不用,锁头都锈了。
于是我打开来看了一下——当然我没钥匙,不过这个不构成问题。
我打开门,先是闻到一股纸张发霉的味道,十分浓烈,驱散了这屋子一直以来海、食物和树林的轻松气味,显得老派又顽固,和这栋现代的房子一点也不相称。
我走进去,发现整个屋子里堆满了稿纸,层层叠叠,一直摞到天花板。
我抽出一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符号,好像是什么数学推算,字里行间迫切而凌乱,看看下面一张,也是这些。全部都是。
我感到一丝微微的寒意,我抬起头,看着这间屋子,看不出有多大,里面摞到天花板的纸,只能看到狭窄曲折的小径。
我慢慢往里走,越走越是头皮发麻,房间里静得出奇,因为纸张吸收了风和海浪的声音。可我却觉得无声无息间,纸张里像有种爆炸般的尖叫,要把我吞没。
我像在穿过一个巨型的集中营,无数的图纸、数字、公式和思维,如同囚犯一样被密密麻麻堆积在这里,压在一栋狭小破旧的监狱里,尖叫着想出去。
我并不是个浪漫主义者,但那一刻,我觉得它们都拥有力量。
它们是有改变世界能力的数位组合,却无以计数地积压在这里,衰败泛黄。
它们第一行都沉压着创造的渴望,压抑的狂喜、迫切和疯狂。什么样的监狱,能够关住这样巨大的力量?
我打开另一扇门,仍是满屋的稿纸,更加古老,更加破败,一样铺天盖地,挤满了屋子,带着股疯狂和令人窒息的味道,看不到头。
我没再进去,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悄悄退出房间,关上门,像在关上一个疯子的脑袋,那疯狂和急切看着就让我眩晕。
我觉得艾伍德已经疯了。
浊因为恐惧而疯的,而是因为太过狂热。即使世上有些事物如此伤害他,让他整天整天地把自己锁在漆黑的地下室,让他听到引擎的声音就昏厥,可那都没有办法消除他脑子里的狂热,没能让他停止去想——
他只是压着它,直到他崩溃。
以专业的角度判断,我会说艾伍德博士字迹稳定利落,没有任何停顿或迟疑,应该性格温和保守,不喜欢冒险,但对专业极为自信,技术娴熟,不像是疯了。也不像是会疯的那种人。
但那种不知从哪里来的魔鬼般的狂热,的确是让他疯了。
周围一片寂静,那一刻,我又听到了巨大的呼吸声,仿佛身周有不可理解的庞然大物栖息沉睡,无数的数字在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