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沟?”凌寒又气又笑,“他敢揍你,你信么?”
“程亦涵说年长三岁就有代沟,我和他只不过少挖一年的沟而已。”
凌寒没好气地转回身子去,继续看开车。
“他不理解,我和孟帆的关系很好,真的很好,就是那种可以互相担当的很好。我经常不写抄写作业,孟帆就替我抄,一个字一个字描,后来老师都看不出。他其实是很好的人,很好的学生,当然,成绩不好而已,你如果跟他接触就会觉得……”
凌寒毫不犹豫地摆手打断他:“会觉得孟帆是一个坚定的人,他想要自由,想随心所欲,他想把他所能控制的事情做到最好,再难也做,不惜代价。只要这件事情对他的自由有益。”
慕昭白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你跟国安部行为分析科的蒋方少将什么关系?”
“那是我供职的第一个部门,蒋少将是我的老师,他在大学里任教的时候我就选他的课。”凌寒简洁地回答,“我分析过70多个危险分子,孟帆在性格上并不特殊,只是他要的东西,出乎意料地剔透。”
“那你们就不想……”
“不想。”凌寒的回答带些揶揄,“我不想成为第二个苏朝宇。昨晚你也看见了,指挥官是如何教育儿子的。”
夜鹰们并不了解其中的内涵,只是面面相觑。
慕昭白悻悻地闭嘴了,许久才重新开口:“他必死无疑,对吗?”
“对。穆少校说,他锁骨处的旧伤不涉及血管,但因为服用了特殊的药物,伤口基本没有愈合,但不影响健康──这被推测为故意的,这种药物剂量要求很高,多吃一点都会出事,没有其它服用可能。他杀人了,江扬不会留情。”
“我会一直记着他。”慕昭白轻轻地说,车子晃动了一下,他挣扎着把放纵在座椅里的身体摆正,“记着他在最难的时候,我帮不到他。”
凌寒没有说话,车厢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只有司机偶尔换挡的时候发出的机械声响。江扬的电话打断了尴尬,凌寒仔细听了一阵子,犹疑地问:“什么意思?”
江扬做着解释,凌寒望着右侧的后视镜,一辆运草料的小型机动车正笨拙地跟在身后。“怎么可能?”凌寒似乎咬牙,“孟帆也不是妖精,清水镇搜遍了都没有,这不可能。”
“确实没有踪迹,我在做最坏的打算。”
“什么?”
“孟帆抢在我们前面,正在,或者已经到了飞豹团驻地。你到达以后务必协助林砚臣加强警备,有任何可疑先盯着。”
江扬似乎又说了一阵子,凌寒心不在焉地听着,鹰一般的目光盯住了公路远处的田地,始终用指尖敲着钢制的手机外壳,目光随着后视镜里妄图想超车的草料车的影子左右转动。“……正在,或者已经到了飞豹团驻地……”凌寒心里念叨,转而在反光镜里观察车中的每一个人,他皱眉,不顾江扬正在交待的一些事情,忽然啪的一声合上手机大叫:“停车!”
司机吓得一哆嗦,不经离合减速就狠狠踏了刹车。车身随即一震熄火,凌寒铁青着脸色发现,草料车深深地亲吻了他的军车。慕昭白和后排的两个夜鹰摔在车底板上,爬起来慌张问:“怎么了?”
手机重新单调空洞地叫起来,凌寒看了一眼,没有接听,瞪坐在慕昭白身边的夜鹰:“发车前谁检查性能?”司机根本不敢看他,战战兢兢地回答了一句“我”,就立刻低头在杂物箱里翻照检验单。凌寒摸出佩枪上膛,指着坐在慕昭白后面一排的夜鹰队员:“下车,查,车底也查。”又指着司机:“你,去跟后面的人解释。”
夜鹰飞快绕到了车尾巴处,司机也停止了翻找,把跳脚大骂的少数民族大叔拉到一边去鞠躬赔礼。后备箱打开,车底的一些防护器具卸下来,一个夜鹰甚至照了照这辆特殊设计给边境的军车的底盘凹槽。
“凌队,您要找什么?”一个夜鹰说。
“孟。帆。”凌寒咬牙。
“那怎么可能。”那个夜鹰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车上一直就只有咱们几个。”
凌寒一直愤怒地瞪着看,始终没说话,就连比他还愤怒的草料车大叔发动车子离开时,也没有回头哪怕是示意一下。诡异的一片沉默中,机动车的突突声渐行渐远,凌寒果断地挥手:“追。”
慕昭白始终安静地低头坐着,听见这话时,悚然抬头,勾起嘴角,似乎是笑了,却更像是担忧:孟帆,你到底想要什么?
手下的队员起初并没有明白,几秒锺内,忽然有人恍悟了身边少了一个人的事实,飞身冲进驾驶座。没有钥匙的仪表盘显得格外空旷,夜鹰愣了愣,把身子埋进空档里开始做强行发动准备。
凌寒已经朝向草料车拔腿追过去,却意外发现身后自己的军车并没有跟上来,不得已,他鸣枪示意,没想到却吓坏了车主,草料车开足了马力,在一处小路路口一转弯,钻进了不甚茂密的玉米田里。凌寒又拼力追了片刻,大幅度呼吸终于引起了肺部的不适,粘连的旧伤让他疼的眼前发黑,不得已掏出手机向江扬报告:“人跟丢了。”
电话那头冷了片刻,终于,江扬说话了,能听见在强压自己的暴怒:“请对刚才不听我说完情况就挂掉电话说明理由,凌寒中校。”
“我那时候已经知道司机就是孟帆了。”凌寒底气不足。
“很好,我是不是应该说,你很聪明呢?”
凌寒语塞,不明白自己的计划哪里有问题:装作没发现对方,故意检查后备箱,让对方放松警惕,真的欲逃的时候追上去,凭借国安部优秀特工的实力,绝不会……可现在这么说,仿佛太自欺欺人,孟帆,确确实实丢了。
“为什么拒绝接听我的电话?”
“我以为自己能万无一失地制住孟帆,在我已经知道了他就是司机的前提下,而且他有伤,我希望能跟随他找到幕后集团。对不起,长官。这是下官的重大失职。”
江扬被凌寒气得失去了所有脾气,声音因此而冷静地不像世人:“挂断前,我只剩一句话没说。引他逃,但不要追,看准方向,通知节点成员,他们已经准备就绪。凌寒中校,你离B52节点只有不到800米。”对方挂断了,忙音让人焦躁。
强行发动的军车早就追了过来,一车队员看着他们的凌队失神地坐在路边,把懊恼和愤恨地目光投进了一望无际的玉米田里。
35(底线)
大块大块的面胶遇水融成泥状,很快就塞住了出水口。用食指一戳,糊糊咕嘟咕嘟冒了几个泡泡,大批污水倾泻而出。孟帆拧大了阀门,干脆把整颗脑袋塞过去冲,短效的染发剂剥落,褐色头发国字脸而且满面雀斑的司机立刻变成了黑发黑眸的年轻人。
他从笼头下直起腰来的时候,头狠狠地晕了一下。自从第一场刺杀之后,他再也没有睡过5小时以上。孟帆用柔软的大毛巾包住湿漉漉的头发,使劲揉。大把大把的头发掉下来,他看了一眼,费力地用鞋底把它们蹭进卫生间的角落里。经常用高效能伪装,孟帆已经习惯了脱发,习惯了本来红润的面色变得惨白,脱皮,干裂,甚至,下颌向耳侧,起了大片的红疹子。他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不出来。外面阳光明媚,甚至有两只鸟儿就在窗口空调上调情,一只热情主动,一只欲语还羞。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仿佛只是为了玩耍,一次次从帝国最好的特工、特种兵手里逃脱。对于零计划的渴望从一次次血腥里蜕变成了令人作呕的噩梦。仿佛离军舰的梦想越来越远,孟帆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惨笑。
电话里冷冷的声音越发不满起来,从起初呵斥进度太慢到现在边骂边威胁要换人,孟帆知道,自己下不了手。无数次接近程非中将,无数次离零计划的手提箱只有几米远,孟帆掐破了手心,告诉自己说,绝不杀人,还有机会,一定要等到不伤人也能夺取的机会,一定……机会却永远不等着他。莫贝宁中校胸口中弹,整个身体死死压在孟帆身上,一点点变沉重,一点点变僵硬。孟帆听见他仿佛自语也仿佛质问般地说:“值得吗?”
值得吗?
不知道。孟帆摸出一盒乳液,擦在几乎干裂的脸上,两颊一片火辣辣的刺痛,浓烈的抗敏精油味道熏的他几乎流泪。模糊里,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再也回不去背着书包在巷子里数脚步的年龄,回不到那段纯净到连输一场比赛、逃一节课都会耿耿于怀的日子。
房间电话响起来。孟帆一时间不适应,但突然记起自己已经被飞豹团没收了手机,只能忍着锁骨处隐隐的伤痛歪在沙发上接听。
“钱在门口,保重。”
“喂!”
“还有什么事儿?”
“零计划没到手呢。”
“我们要换人了。”
“理由。”
“你没资格问。”
“那你等等,我要先看门口的钱是不是够数。”
“不够。任务未完成,只有十分之三。”
“那也是钱来着。”
“给你1分锺。”
孟帆拉开门,居高临下地俯视地上的标准宾馆餐盒,拾起来,看了半天,然后直径走到隔壁去敲门。显然,门里的人都没有料到大家之间隐秘了这么久的默契会被如此打破,孟帆头发未干,一脸愠色地站在门口,屋内一个壮汉飞快地用枪口指着他。
穿着白T恤的孟帆从从容容地走进来,不顾对方低声的威吓,就轻快地用脚踢上了门,倚在门板上微笑着说:“你们知道,我不怕。”
一屋子人都沉着脸不说话。既然同做一件事,本应该很亲密,但直到现在,孟帆才第一次看见电话里那个冷冰冰的声音的真实主人。没人给孟帆甚至倒一杯水,更不用说请他坐,大家剑拔弩张地瞪着,只有孟帆微笑。
“你们忘记了我的本职就是窃听。如果我都做不到窃听贵处的任何一台手机,在那个见不得人的组织里,我是混不下去了。”
屋子里除了孟帆以外的其它四个人都开始下意识地试图关闭手机,结果在他带着清晰嘲讽意味的笑声里,持枪的壮汉终于忍不住狠狠地跺脚骂道:“去你妈的!”
孟帆厌恶地撇了撇嘴:“接下来的话大概更伤自尊心……呃……你们的,不是我的。原本定好无论成功与否今天在此见面,你们买通了人,问出来提前回驻地的车只有凌寒指定的那一辆,可是,不太厚道吧,兄弟?你们买通了司机!”
“那不挺好么?”跟电话里的声音一样,冷冰冰的,带着不屑和几分自然而然的掩饰。孟帆瞪过去:“我清空了油箱,车子半路抛锚我才能既出了清水镇又逃开追捕,可是,我清晰地在仪器里听见你给司机说:‘油箱没检查呢,小子!’”
这一句学得惟妙惟肖,还捎带了口音,四人中的首领面色由正常转向涨红了一阵子,持枪的壮汉傻乎乎地乐了一下,立刻被同伴狠狠踹了一脚。孟帆的脸色很不好看,眼神所及之处,或坐或立的几个人都暗暗担心,他们不知道,一个看似温文的人如果怒了,会是什么后果。
“多亏我的易装工具还够用几次,多亏草料车大叔好心但怕惹事的,多亏国安部特工骄傲轻敌,这是巧合,玩命的巧合。我命大而已。如果我不是反应快,你们连这十分之三都不用付了。”孟帆把餐盒抛起来,扔在地上。
“你想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