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内核。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作为内核的那颗纯洁无瑕的钻石就要蒙尘,就要变成一文不值的顽石。我要离开秦伟,这里面有伤心,有痛楚,有破碎,有幻灭,有绝望,有恶毒的报复和伤害,有惩罚。我要通过离开他,对他则深深地刺痛他、伤害他,报复他几天来的所作所为,让他受到惩罚;对我,则是维护我的尊严,不致受辱。
回到房间时,秦伟已经打好饭,等着我吃。我说我吃过了。他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去买点东西。他的眼神和语气里,有做错事的小孩乞求原谅的意味。这对我是致命的。但这一次我铁了心肠。我的演技早就锻炼得炉火纯青了。我假装没事一般,和他有说有笑。他显出诧异的表情来,他可能准备着我会脸黑嘴黑地生他的气的。我的平静,是强压怒火和忿恨的平静;我的态度,就像敷衍一个普通朋友一样。我装不出柔情蜜意、卿卿我我的模样来。他看见我不生气,蛮高兴的,话也很多。我心里冷笑,想道:“看你乐,明天我就要人去楼空了!”晚上秦伟曲意奉承,无比温存。我闭上眼睛享受。虽然我心里怨恨他,我还是无比渴望他的肉体。阳光多么明丽,轻风多么温柔,池水多么碧绿,秦伟就穿着一条泳裤和刘慧游泳。刘慧简直是一头发情的母兽,她喷火的双眼怎么肯放过秦伟!秦伟英俊的脸,诱惑的胡子,健壮的胸肌,扁平的小腹,隆起的下体,修长的双腿,浓密的腋毛,乳晕和下腹的黑毛,腿毛,天哪,这一切全被刘慧看饱了。刘慧不是大胸脯,细腰,翘臀,长腿吗?她肯定挑出最风骚的泳衣,仪态万千地大摆姿式,诱惑秦伟。秦伟当然心里烧火,眼里喷火。想到他们浪言浪语地谈笑风生,甚至打情骂俏地互相亲昵,我恨不得甩手就给秦伟一巴掌。我明天就要离开,远远地离开,让你们浪去,爱怎么浪就怎么浪。这张床上,今晚睡的是我和他,说不准明晚就变成了他和她了。我心里疼痛地胡思乱想,我又想到我的不辞而别肯定可以打击秦伟,让他收敛的,甚至可以让他伤心、憔悴的。我想到他会因我的离去而冷落刘慧,想到欲火中烧的刘慧被秦伟的冷落当头浇一盆冰水,我的心里就充满复仇的快感。
第二天早上,秦伟温柔地叫我起床。我慵懒地说,昨晚你太厉害了,搞得我精疲力竭的,今天一定要补睡回来。秦伟心领神会地坏笑。他又温存了一番,给我打好早餐才走。我立即从床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我像一个越狱的囚徒,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我本来想招呼都不打的,但后来觉得这样到底过于绝情,于心不忍,又怕他以为我出了什么事,于是就写了一个便条:“秦伟:我家里有急事,要马上回去。何沫书。即日。”
在浪漫的小说、戏剧、电影、电视里,秦伟肯定在最后关头赶到火车站,低声下气、甜言蜜语地将我劝回去。或者我坐在启动的火车上流泪,秦伟就疯狂地追逐火车,边追边呼喊。我也幻想这一幕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但事实上是没有。秦伟只会在下课后,回到房间,看见一盆没有动过的早餐,压着一张便条,而火车已经载着我,飞驰南下。
每次火车开动之前,我都会十分焦虑。我怕夜长梦多,怕节外生枝,怕那火车不走了。我巴望它快点开动。而当它一旦开动,我的心就会释放下来,平静下来。平静得像一张秋叶,像一泓清泉。我什么也不想,只是将头伏在车窗上,看掠过的一片片田野、平原、山岳、河流、道路、树木、野草、车辆、行人、牲畜、城市、农村,一刻不停地移动、移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再到下一个地方,永不停歇。这是我最理想、最向往、最满意的存在方式。进站的时候,哪怕停下来十分钟,我都会不高兴的。我不愿意车停下来。一停下来,就想到现实的生活,心里就充满烦恼和那些永无答案的难题。移动吧,移动吧,让我看着白天变成黑夜,又看着黑夜变成白天;看着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看着月亮升起来又落下去;看着城市和列车的灯光亮的,熄了;熄了,又亮了。车上一个人都不认识,一句话都不用说,我和这个世界毫无关联,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只是过客,终生都只是一个勿勿的过客。
但我无法永无停歇地移动,我的双脚终要落在现实的土地上。烦恼不会放过我,恶梦和厄运也不会放过我。哪怕我躲到天涯海角,哪怕我走到世界末日,只要我一刻尚在,我就无法躲避。
第23章童年的回忆:劳动和贫穷
我在学校里过着林黛玉一样的生活,回到家里却过着刘姥姥一样的生活。正值农事大忙,妈妈觉得我回来晚了,言语间颇有责怪的意思。这也难怪她。爸爸六十多岁的人了,妈妈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早就到了退休、安享晚年的年龄,但他们还要种着四亩多的水田、十亩多的旱地,从土里刨食。姐姐们都出嫁了,哥哥去打工,身边帮忙的人一个都没有。山里的水田,零碎、分散、贫瘠,四亩水田分散在十多个地方,最远的要翻越几里山路才能到达。收割水稻、插秧,都是极其累人的活计。收割水稻一项,要将打谷机背到田里,将水稻割下来,码成一把一把,脱粒,将稻子挑回家,晒干,将田里的稻草晒干焚烧。插秧一项,要在田边铲除杂草,将犁耙挑到田里,赶牛下田,犁一次,耙一次,犁二次,耙二次,施肥,拔秧,挑秧,插秧。每一项都十分繁重、累人,而且要在前后一个月里干完。南方的农历六七月,太阳多么毒辣,一个月下来,真要脱一层皮的。我天天和父母下田劳动,我看着日渐年迈力衰的父母,猛然意识到,我该是干农活的主力军了。
农民,这个中国社会中最下等、最卑贱的群体,祖祖辈辈都在土里刨吃的,刨穿的,刨住的。一个农民的一生,多么无用,多么无趣。一个农民一生的痛苦,多么微不足道,多么毫不重要。农民,在城里人的眼里,就是一群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的、讨人厌恶的蚂蚁。
尽管生性懒惰,但我自小在农村长大,也免不了要做许多活计。还是穿开裆裤的时候,两三岁的样子吧,晚上大人们从地里回来,我就从屋里搬出小板凳,一张一张,在晒谷场上一字排开。大家坐稳后,我就帮妈妈骚痒。妈妈天天在地里曝晒,背上长了一层厚皮痱子,骚痒难当。
妈妈老是叫我用劲,抓到她皮都破了,血都流了,还是不解痒。稍大一点,就成天在厨房里烧火、煮粥、煮饭、炒菜、烧水、煮猪食,一天到晚烧个没完。这是我最讨厌的活计。将一把柴草送到灶里,一团火焰
“蓬”地腾起来,映得厨房里一明一暗的,十分炎热。早上一起来,就要煮一大铁锅粥。我将一条毛巾搭在肩膀上擦汗,粥煮熟了,我的头发、衣服也被汗湿透了。我被烤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的。但这远没有完。还要煮一铁锅猪食、炒菜。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再大一点,就要洗衣服。一家人的衣服,天天装满两个大锡桶,担到小河边的青石板上,一件一件洗净、过清、拧干,再提回来晾干。大人天天下地劳动,衣服都沾满泥巴。洗到拧出来的水不浑,就算干净了。况且我也不敢多用肥皂,用完了,妈妈又是一顿骂。而她也没有钱给我买新的。妈妈的钱,卷成一小卷,藏在裤头的小内袋里。通常都是角票,偶尔有一张一元或两元的元票,基本上不会有五元十元的票子。妈妈掌管财权,那几张角票就是我们九口之家的全部现金了。这几张角票够什么用?就是买盐。没有牙膏、肥皂用,在我们家是极平常的事情。我特别害怕洗妈妈和姐姐们的内裤。都是用小碎花布做成的,内裤里总有一层滑溜溜的粘液,使劲搓都搓不干净。而且可以看到那层粘液呈现出一种淡黄的颜色,将布面腐蚀得千疮百孔的。有一次,我和邻居的一群小女孩玩“唱采茶”的游戏,就偷了两条妈妈的花布内裤,一条罩在头上,算是采茶姑娘的头饰,一条穿在腰间,算是裙子。妈妈看见后,脸都气黑了,毒打了我一顿。加上洗衣服的认识,我就以为,女人的内裤也是极禁忌、极不洁的东西。到现在,我看见女人的内衣内裤,都会恶心得发呕。再长大一点,什么活计都要干了。那时候,村里正在砍伐一片公家的山林,谁把砍倒的树木挑回来,就算谁的。全村人都发狂了,男女老少全部出动,日夜不停地扛木头。没有晒干的松树,比铁还要沉重,但人们一点都不在意,拼了老命扛。砍完那片林子后,劳累过度的村民病倒了一半。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家也全部出动。爸妈和姐姐都扛木条、扛木板,我和哥哥年龄尚幼,就扛比较轻的树皮。杉树皮晒干后,可以盖房顶,也可以作柴火烧。到林场有十里山路,崎岖曲折,十分难爬的。山上有一种山蚂蟥,一弯一曲地走路,专吸人血的,村民闻声色变。我至今还记得,一台锯板机架在较为平整的山坡上,整根的木头推进去,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噪声,锋利的锯片就锯出木板来。山坡上堆满了米黄色的松浮的锯末。村里的人看见我们家人多,扛的木头多,他们以为吃了亏,就对母亲指桑骂槐。母亲假装不懂,也不辩白,只是率领一群儿女,埋头苦干。但我知道她是很伤心的。她白天被别人骂,晚上就一声不吭地发呆,饭也不想吃,说胸口气堵得很疼,要我帮她揉。我还会跟别人去摘野果。拿一条小布袋翻山越岭,去很远的地方摘。主要是稔子、山杨梅、山冬瓜、火筒果、火炭果之类,还有一种黄黄酸酸的,鸡蛋一般大小的野果,竟忘了名字了。但妈妈很不高兴,说山上到处不干净,就是有鬼的意思,叫我不要乱去,
怕我撞邪。我怕惹妈妈生气,后来就不大敢去。我还要炒菜。农忙季节,大伙都下田去了,我一个人在家,煮粥
,煮猪食,喂猪,洗衣服,然后去菜地里摘菜,洗净,炒熟。从来都没有肉菜,一天几顿都是青菜。一年四季,菜地里都种着不同的青菜。空心菜、白菜、芥菜、苦脉菜、红薯叶、生菜、冬瓜、南瓜、南瓜叶子,等等,翻来覆去地吃。灶台又高,锅又大,我要将上半身伏在灶台上,才够得着洗锅。灶台黑乎乎的,炒完一盆菜,我的衣服都像染了墨一样。每次炒菜都只能放一丁点油,菜炒得又黄又糊又焦,简直是猪食不如。一家人就用这种菜,和着白粥吃下去,支撑着干那些比牛马还劳累的活计。有一次我和哥哥在家,本来是要煮粥的,哥哥却自作主张,煮起饭来。他还要作一顿豆腐吃。妈妈每年都做几次豆腐,那是我童年时候可以吃到的最好吃的菜了。妈妈将黄豆泡了一夜,挑到一个瞎眼姑娘的家里磨。瞎姑娘家里有一台石磨。瞎姑娘又善良,又热情,她总是摸索着走出来,要帮妈妈推石磨。我看见她一双黯然无光的白眼睛,以及迟滞缓慢的动作,心里害怕得要命。我总是远远地躲在门角里,大气都不敢出。妈妈从来没有教过我们怎样做豆腐,可能是哥哥看得多了,心里就默默记了下来。哥哥仿佛生来就有这本事,默默地观察,暗地里记录,一动手做,就无师自通了。他真的做成功了。我们将豆腐煮熟,盛了一铝罐,放在饭锅里。哥哥找来一条扁担,